申小龙:中文何以流水潺潺?——句子信息结构尾焦点的中西之异 ...

发布者:秋意中等我 2022-9-20 08:03

经济学系04级小刘同学来信谈我在《汉语与中国文化》第四章第二节《汉语的文气和句法脉络》中两个英语例句:

1.“More and more people are studying science.”

“More and more people are studying science.”这句话我能够吸收到的信息只是“有人在研究科技”,眼睛一扫之下完全体会不到“越来越多”这个信息。于是这个句子真正要表达的一种动态的变化趋势的概念,我完全没有接收到。

对副词的位置我更是深感别扭!!总觉得那些副词意思表得不到位,从句意上来说,某个副词像是信息重点的样子,可读下来总有种感觉好像这个重点词放在了不重点的位置上,似乎只是顺带用到的词一样。于是思维在此会有一个犹豫,不知道把哪个词放进头脑中去。

然而在这也许只有0.1秒的犹豫中,两个词的意思都溜走了。

就是这种感觉,很多词在头脑中就这样如光掠影浮现了一瞬,就消失了。

2.“A grenade thrown from the tower burst harmlessly on the ground.”

当我看到”harmlessly”这个单词的时候,会有一瞬间觉得这就是信息焦点。可在眼睛扫到后面的地点状语”on the ground”的时候,头脑里立即很本能地把记忆重心放在了“地上”这个概念。

一篇文章中很多的句子只抓住了非关键的信息,于是一篇文章看得支离破碎,上下文之间的逻辑断裂。文章里面的单词是读完了,可是文章还是不知所云。

我曾经以为这只是仔细不仔细的问题。正因为不够仔细,所以才对”more and more”这个词组不够关心,才对”harmlessly” 视而不见。现在才知道,这不仅仅是仔不仔细的问题,最主要还是思维习惯不同。

我们说汉语的习惯是把自己所要表述的最重要的信息放在一个句子的最后,而英语受语法的束缚较多,信息焦点往往无法落在句子的尾部。

小刘同学的感觉反映了汉英句子信息结构的冲突。

一个句子就是一个信息片断。它所传递的信息可分为说话人认为对方己知的信息,和说话人认为对方未知的,即新的信息。说话人总是力图把新信息中最重要的部分作为“信息焦点”加以强调。当这一焦点处于句子的后部时,就是尾焦点。

当代心理学对于句子的记忆和理解的“选择性衰变”(elective decay)曾有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句子记忆贮存中具有最鲜明标记的是句子的末尾,即在时空距离中最后呈现的那些部分。这是句法策略的观点。

另一种认为,句子记忆贮存中具有最鲜明标记的是句子的核心意义,即不受时空制约的句子的语义融合。这是语义策略的观点。

这两种记忆理解策略在汉语动句的回忆、理解中都能得到证实,汉语动句的句法核和语义核在动作语上重合。

赵元任曾指出:

“在正常情况下,句子的主要信息(the point of message)总是搁在谓语里。例如‘我穷’,I am poor,‘穷’是主要信息,既是语法的谓语,也是逻辑的谓语。”

当然,汉语句子的信息焦点借助于对比重音等也可以出现在其他位置(如修饰语)上,但汉语最习惯的表达方式是尾焦点。

根据夸克(Randolph Quirk)等人的说法,英语句子也是以结构上的尾重心和信息上的尾焦点为原则的。但在英语中像There are too many people there这样的句子,其信息焦点落在修饰语too many上,汉语却表达为“这儿人太多”,依然是尾焦点。

又如More and more people are studying science,信息焦点落在修饰语more and more上,汉语的习惯说法却是“研究科学的人越来越多了”。

汉语的尾焦点倾向如此之强,使得汉语句子以句读段(一个信息焦点构成)为单位连续铺排。

英语句子中的修饰语信息焦点,在汉语中都习惯以句读的铺排来实现尾焦点。前述第二个英语例句及其汉语表达就说明了这一点:

A grenade thrown from the tower burst harmlessly on the ground.

炮楼里扔出了一颗手榴弹,炸在地上,没伤着人。

英语句子的信息焦点顺应“主-谓”框架。当信息焦点与句法谓语不相符时,它不妨出现在句子成分的修饰语上。

在它的语言心理上,“主-谓”关系框架优先于信息焦点。后者如果无法落在“根本”上,那么栖在枝干上也无妨。

汉语的造句态度则异于是。为了实现尾焦点,不惜把一个完整的关系框架拆零而成一连串句读,逐个地实现尾焦点,于是造成铺排顿进的局势。

这在语言心理上就是以表达为主,信息的安排重于关系的框架。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启功先生的话:

“(汉语)句中各词,当然开端是起点,是重要的。但整句趋势,是贯注而下的。它的归结收束处,可比作一个长简的底,常常在最下。”

例如苏轼的诗:

“春晚落花余碧草,夜凉低月半梧桐。人随雁远边城暮,西映疏帘绣阁空。”

启功分析说:

“首句归结到碧草,次句收束在梧桐。三句倾注在暮,四句凝聚在空。‘春晚’点明时间,是全句的起点,‘绣阁空’是全首的归宿。前三句都是为‘绣阁空’铺下道路,衬托气氛,所以不但词词之间,贯注结尾,即以章法言,也是这种趋势。

“这种情况,不但诗文如此,即为干巴巴的纯说理论,死记概念的训诂书,其语句形式,也有这种特点。如《尔雅·释诂》‘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释训》:‘明明斤斤,察也。’每句中都是问题罗列于上,归结作—个解释在下。……这也说明了简底在尾不在头的文言习惯。”

尾焦点是中西语言句子的一个普遍现象。

而真正彻底贯彻它,并自觉上升为不可移易的句法原则,只有中文,无论古今。

所以中文句子“流水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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