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世别
白髯皂袍的冥王坐在上面,说:“你们为什么又要到阳世去呢?我不是早对你们说过,你们已经尽了做人的光荣的本分了,再没有什么遗憾;我这里虽然阴森些,但是公平,有秩序,正适宜于你们永久安息。就此安心住下来吧。你们已经答应了我,说阳世的事自有别人在那里尽他们的本分,在那里干,你们是决定安心住下来了。为什么现在又要来对我告别呢?”
冥王的眼光满含着离愁;他的语调柔和到极点,可是带着凄惋,犹如慈母舍不得她的爱子,用她特有的动情的调子,希望把他们的脚步挽住。这使两旁的判官鬼卒觉得诧异,都呆着怪丑的脸向他呆望。他们想:“就是送十全的善人超生仙界,我们的王也从来不曾这样依依不舍。今天,这几个青年说要去了,他却显出这样一副神态,忘了他冥王的威严,多怪!怪!……”
站在前面的青年有五个。两个各把自己的头颅提在手里,那是从电线杆上取回来的。其他三个的头上脸上都有血色转殷的凹陷处,两处三处不等,是枪弹的成绩。他们五个听冥王说罢,互相看了一眼,那高个儿手里的头颅便开口说:“我们很感激你的盛情。但是,我们不得不再到阳世去作一回人。请看这一篇文字吧,我们今天发现的。”说着,空着的一只手从衣袋里扬出一张阳世的报纸,授给冥王。
“莫非阳世涌现了极乐世界么?你们爱热闹,一定要去看看。”冥王自言自语,翻开报纸来看。虽然白髯铺满了胸前,还无须乎戴眼镜,他视线一上一下移动得很快,一会儿已经看完了用五号字排的一横栏。他忽然愤怒起来,脸色转成铁青,眼睛里仿佛闪着猛烈的火焰,厉声说:“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应该把这班东西抓来,关进我的拔舌地狱!”
“请不要动怒,”那高个儿把头颅提高些,面对着冥王,抱歉似的说,“你以为哪些句子看不顺眼呢?”
“什么叫‘率学生而反对校长,反对教员,亦未始非宣传……’?什么叫‘有地位有家室有经验者多不肯冒险一试,学生更事不多,激动较易……为最便于利用之工具’?什么叫‘牺牲一部分青年之利益,以政治学上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之要求衡之,尚非不值’?”冥王一句比一句严厉地喝问,他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并非他所要审判的鬼犯。
站在右边的一个青年接上说:“这正是表白心理的自供状呀。冥王,你是永远干那审判工作的,在审判工作者面前,表白心理的自供状不是很可贵的吗?”这声音是从血肉模糊的凹陷处发出来的,因为左颊中了枪弹,嘴就同伤口并了家;大概牙齿已经去了好几颗,舌头也受了伤,所以发音丝丝地,好像嘴里含着什么火烫的东西。
“唔,是表白心理的自供状……”冥王沉吟了;他闭了闭眼睛,把新认识的人世的罪恶深深记在心里,对站在他面前的几个青年起了深刻的怜悯。他恻然说:“你们只作了工具,只作了牺牲,我为你们悲伤!你们临命终时,绝不曾料想到会有人这样说你们的吧,我想。”
“感谢你的同情,”五个青年齐声回答,随即摇头,两颗提在手里的头颅尤其摇得厉害,像奔马项颈下的铃铎。他们说,“但是,请你不要为我们悲伤,因为我们自己都不觉得悲伤。”
“为什么?你们死得冤枉,死者还要受诬蔑,这在别人,要伤心得哭出血来了。”
较矮的一个提着头颅沉静地回答说:“因为我们自信不曾作他们那批人的工具。说到工具,农人耕田,工人制造器物,几是不吝惜自身的劳力的,谁都为大家,谁都是工具。我们又怎么能不作工具呢?只是不曾作那批把我们称作工具的人的工具。那时候,他们贪恋他们的地位,守护着他们的家室,依据他们的经验,像瑟瑟发抖的老鼠。他们用惊讶而无情的眼光偷偷地望着我们,心里想的是发育还没有完全呀,知识经验还没有具备呀,还不能离开成年人的辅导而独立呀,那一套。他们以为我们只能盲从,有谁指鹿为马,我们就哄然响应,说那的确是马。到现在,他们就‘工具呀工具呀’唱个没有完儿。他们无论如何不能了解我们,就像夏虫不懂得冰,井蛙不懂得海。”
较矮的那个说着,挺直了身子,把头颅举得高过了削平的项肩,显出一种异样的不可一世的神态。接着又激昂地说:“我们正因为是青年,脑子还清白,没染上那种腐臭的经验的毒。我们懂得什么该接受,什么该拒绝,懂得有所为和有所不为。凡是接受的信仰的,事情不论大小,我们自己负绝对的责任,成功了不是沾了谁的光,失败了也不是上了谁的当。冥王,请你想,侦探密布,大刀队四处游行,局面这样恐怖,要不是衷心有所执著,肯胡乱盲从,出来当个工具吗?正因为这样,所以头颅挂在电线杆上,枪弹钻进肌肉里边,从那个时候直到现在,我们绝不悲伤;这样的下场是题目中应有之义,假如过后要悲伤,我们先前就不做这个题目了。他们哪儿能了解这些呢?只看见我们死了,而他们还活着,就说我们作了他们这批人的工具!”
冥王不禁叹气了。他想这几个青年的态度还跟初到来时那样坦然。说他们没有经验,其实也对,那识别罪恶的经验,他们的确太缺乏了。他把上身凑向前些,指着报纸上的文字,提示说:“你们仔细看。这篇文章是说‘率学生’,说‘激动’,说‘牺牲’,明明是他们在后边支配你们呢!他们把你们挑在枪头上,往敌人的阵营里乱刺。”
“不,不,他们哪里能支配我们!”五个青年齐声说,手里的头颅和颈上的头颅顽强地摇着,“只有我们鞭策他们,叫他们不得不从社会的角落里踅出来,像乌龟一个样,不得不迈上几步。”
“那么这篇文章为什么这样说呢?”
“是他们的夸大,根据他们的卑鄙的心理而虚构出来的夸大。他们这样说,就见得是我们的行动都出于他们的计划,他们有何等的远谋深算。第二,只要看这篇文章的题目:他们现在讨厌我们这样的人了;要说不应该再出现我们这样的人,就不能不加上些理论,世间有许多出于私欲和冲动的事,都给加上了找来的理论的外套呢!”说这段话的本来是个清秀的青年,从丰满的前额和清朗的眉目可以知道;但是右颊和鼻梁都中了一枪,下颔又受了刀伤,成了个残破的脸。
“不错,的确有许多出于私欲和冲动的事都给加上了找来的理论的外套。”冥王凝着惯于谛视阳世的眼睛,连连点头。心想他们虽然态度那么坦然,识别罪恶的经验到底不见得缺欠,刚才未免错认他们了。他又问:“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又要到阳世去呢?我这里公平,有秩序,丝毫不讨厌你们,正适宜于你们永远安息。”
先前不曾开口的青年耸了耸肩,两手按住露出肚肠的腹部,简洁有力地回答:“因为看了这篇文章,觉悟到我们还没有尽我们的本分,所以要再去一趟。”
“阳世的事儿,不是有别人在那里干,在那里尽他们的本分吗?”
“别人尽也罢,不尽也罢,那是别人的事。我们觉悟到还没有尽本分,对于自己非常不满,因而急于要鞭策自己,无论如何不愿意就这样永远安息!”
“你们是这样的意思,那么去吧,去吧,我不应留住你们!”泪水含在冥王的眼眶里了,像两颗明莹的珠子。他看着两旁的判官鬼卒,似乎他已经看透了他们刚才的疑惑,故而提起他们的注意,要他们各自分辨十全的善人与这几个青年有怎样的不同。
判官鬼卒都点头,仿佛回答冥王说,他们分辨清楚了。
“我不应该留住你们。请你们领受我的一杯别酒吧。”
听冥王这样说,鬼卒们就忙起陈设酒浆的事情来。
1927年12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