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常如时代浪潮中的一粒砂子,被抛向何方,有许多个体无法掌控的因素。
你无法选择出生地,无法选择家庭,无法选择基因排序……
所谓人人生而平等,指的是人格平等。平民和贵族都应该享受同样的生命尊严。他们都是上苍之子。
一个好的人文环境和制度设计,应该努力消除人为制造的不平等。使得每个人通过后天的奋斗和修炼,成为更好的自己。
秦相李斯幼时发现,人生如鼠,不在厕,则在仓。于是苦读、权变、不择手段、费尽心机,终于成了位极人臣的“硕鼠”。没料到,机关算尽,生命却终结在拦腰下斩的铡刀上。
二
根据路遥小说《人生》改编的电视剧《人生之路》,正在央视热播。
我是有一点冲动,很想重读一次《人生》。我曾重读过柳青的《创业史》、峻青的《黎明河边》,重读带来的感觉与初读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不知这回重读,会产生什么样的体验?
记得第一次读《人生》,是在四川大学读书时。
我是50后人,读大学不像现在这样,读完高中,直接参加高考进的大学。那时大学停摆,没有机会参加高考,农村青年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是参军。于是1974年入伍,四年后考上《解放军报》办的新闻培训班,半年后毕业,就由两个兜,换为四个兜了(士兵的军服只有两个口袋,军官的服装四个口袋)。然后幸运地留在了军界最高等级的新闻媒体——在特殊历史时期号称“两报一刊”之一的军报当编辑、记者。我是工作了近五年,为了甩掉无高等学历文凭的帽子,去四川大学脱产带薪去读书的。同时去川大读书的还有另外三位同事。我们那个班,有个今天年轻人觉得奇特的名字,叫“新闻干部专修班”。学员主要来自四川本地新闻出版部门,也有少数外地媒体人员。如军报四人,《中国青年报》一人。有点类似那时某些大学办的作家班。也要通过考试录取。同事四人中,有一位家在成都,放学后回家住。我和另两位同事是外地人,寄住在离校数公里外空军机关招待所一个房间。上下课来回,靠骑自行车。
那是一个奇特的夜晚,已经10点多了,灯已拉灭。本该入眠休息,好有精力应对第二天的课程。但三人毫无睡意,躺在各自的蚊帐里夜聊,原因皆是刚刚看过路遥的小说《人生》。是从《收获》上看到的。先是一位爱好文学的杨姓同事看了,然后推荐给我们两个。聊了些什么,记不清了。有一点印象很深,说我们都是“高加林”。我们与高加林几乎有着相同的经历:来自乡村,然后通过参军写报道,终于摆脱了插秧、割麦子、挑大粪当农民的命运。都说这把年纪了,还在每天与20岁左右的本科生一起上课,真是羞煞人也!那时我28岁,另二位同事已经年近40了。这个班的同学,年龄小的20多,年龄大的40多。奇特的一代,奇特的命运,奇特的情感体验,这部小说同时“击”中了我们的内心。虽然我们几个也都爱好文学,但对文学的理解是懵懵懂懂的,聊天的内容主要集中在各自的经历,阅读小说的直感。
《人生》
数十年过去了。重读不会仅仅局限在对号入座式的人生感受,可以用不无苛刻的眼光,来审视这部曾轰动一时的作品。不知道有多少作品,曾经家喻户晓,却经不起卡尔维诺所说的“重读”。“重读”是文学作品能否走向经典的百试不爽的尺子,也是一把铁面无情的尺子,写作者谁也躲不过。
记得索尔·贝娄说过一句话:“生命如果不能燃烧,那就让他腐烂。”路遥就是这么一位“不燃烧、宁腐烂”的作家。他用以燃烧的材质是什么呢?是木柴麦秸秆?是汽油天然气?当然不是,他的燃烧材质是由个体生命“痛点”生发而触及广大社会的“痛点”。有“痛点”的文学才是有力量的文学,也才是有持久生命力的文学。这是文学的起点,但绝对不是终点。
不能“燃烧”的文学,“腐烂”是其必然的归宿。
再延伸一步,“痛点”发于外,则表现为作者的“诚”。“诚”为“痛”之表,“痛”为“诚”之里。如元好问所说:“诚为诗之本,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袁宏道则阐述了相同的理念:“吐之者不诚,则听之者不跃。”贺贻孙也有类似高论:“为文必本于朴诚,而后随境所触,随笔所之,旁见侧出,主客变换,恍惚离奇,鬼神莫测;譬如镜中西施,身影皆丽,雪夜梅花,香色难分。”
说破了,似乎就是一个文学常识。但又有多少写作者,有志于立言名山者,在常识中迷失?有多少曾经被高光笼罩的文学“大家”,没多久就淹没在时光的烟尘中。很多人自以为在攀登高峰,殊不知却在污水沟里滑行……
《人生之路》剧照
三
由路遥想到历史上另一位文学大V。
近年来,宋代文化被高度关注,而宋代文豪东坡先生也成为与鲁迅先生一样,被反复书写、言说、传播的对象。但令人遗憾的是,苏东坡正在被人们塑造成一个天生的“乐天派”、一个陶醉于美食的“吃货”,一个道德的完人。总之,百体完备,无不佳者。似乎东坡如果转到当世,应该是一个脱口秀式的娱乐明星,一个堪比锦江大厨的烹调大师。
苏东坡正在被人熬制成一锅高级心灵鸡汤,用以抚慰那些生活中遭受种种挫折和失意的人。就如若干年前,有人把《论语》也熬成心灵鸡汤。愚某绝不反对饮用真正的心灵鸡汤。心灵鸡汤在大众传播中有广泛的心理需求。有名医不也曾倡导大众多吃蛋白质,增加免疫力么?我所担心的是人造心灵鸡汤中,掺杂了过多的“鸡精”或“添加剂”,喝得太多,不仅无助于心灵的慰藉,且会增加心脏的损害。
有人被这“鸡汤”灌得神魂颠倒,做梦想穿越到北宋与东坡为伴。殊不知,真穿过去,也许喝饱了苏东坡的苦水,却弄不出像样的诗文来。
“乐天派”与“美食家”苏东坡正大行其道,而一个真实的苏东坡却被虚幻的迷雾笼罩。
苏东坡的人生与他的文学创作,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同构关系呢?
他在《自题金山画像》诗中,对平生作了精准的概括:“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宋稗类抄》卷7)苏东坡的人生,得意时少,失意痛苦时多。黄州、惠州、儋州,是他被贬黜流放的处所。这三个落难地,还有一些其他流放地,占据了他人生的黄金时光。“心似已灰之木”,可以感受到东坡内心对所处时代的绝望,哪里还有“乐天派”的影子。但是也有人将这首诗,熬成鸡汤,在“不系之舟”上大做文章。啊,你看苏东坡虽然遭受磨难,仍然像没有绳索牵系的小船,自由自在地飘荡,这是多么洒脱自在的人生境界啊!但怎么就不明白,这“不系之舟”是一种无可奈何、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状态。有谁能料到,无绳牵系的小船,什么时候会被巨浪冲翻?被漩涡卷到渺无人烟的处所?或被风雨裹挟撞击到岩石上碎成木片?
当苏东坡被从湖州逮捕前往京都时,曾试图跳河自杀,因为眷念情同手足的弟弟苏辙,才暂时打消了这一念头。在接到被贬往惠州的诏令时,东坡的精神几近崩溃,特地前往镇江金山寺拜访他的好友佛印和尚,寻求精神解脱。佛印说了一偈语,似乎让东坡有所顿悟。在东坡抵达惠州后,佛印和尚不放心东坡能否经受这番打击,特地写了一封信,托人千里迢迢地步行送往惠州。如果今人还有悲悯之心、同情之心,最好直面东坡的苦难人生,并从他的苦难人生与时代中获得感悟,由此增强面对苦难的坚韧和勇气。
东坡先生无疑是罕见的文学天才。他的所有精品诗文,皆写于痛苦落难之时。他在苦难的水塘里养育出了文学的珍珠。如果是普通人遭遇同样的坎坷,不仅写不出诗文,甚至可能用一根绳子了断了自己,或默默吞食粗粝的食物来忍受煎熬。这里不妨以东坡诗、书双双璧的《寒食帖》为例。这幅稀世珍品,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多年前去台湾旅游时,曾想一睹它的真容而无机会:
其一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污泥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其二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苦途穷,死灰吹不起。(《苏东坡全集》卷21)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本应是万物生长、生机勃发的大好时光,可是作者看到的却是“苦雨”连绵,春景却如秋天般“萧瑟”,此情此景,传递了怎样一种心境?“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年龄不大,可是却老病缠身,须发皆白。上苍为何如此折磨这位文学天才?“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芦。”曾经才名满朝堂的朝廷命官、一方守臣,现在过的是什么糟心日子?“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很想学竹林七贤,坐在看不到前景的路边大哭一场,却哭不出来。这里又再次出现了“死灰”这一让人绝望的意象。请问读者诸君,从这里你能找到“乐天派”的半根毛发么?
如果是“乐天派”,他应该写“自我来黄州,乐享三寒食。”“途穷必有路,未来正可期。”如斯,这还是苏东坡么?这还是千古流芳的《寒食帖》么?
苏东坡当然有快乐的时光,那是在为君拟旨时,庙堂阔论时,密州出猎时,携妓游湖时……是人都会快乐。
不必营造一个虚幻的苏东坡,以此来麻醉人、误导人,让苏东坡的在天之灵嘲笑近千年后的我们,是多么的浅薄与无知。
经过“黄州、惠州、儋州”的磨难,苏轼仍活到了66岁,病逝于北归之途。他的精神底色最了不起之处在于,能将儒释道自由切换。当命运需要他忧国忧民时,他立马精神抖擞,成为一个直言敢言、尽心尽职的大臣;当遇到挫折,从高门华堂跌落到底层时,老庄的“被褐怀玉”则支撑着他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美好事物的追求;至于他那些最伟大的诗文,则是他用生命“痛点”燃烧而成的“秦砖汉瓦”,成为构建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大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这一点上说,从苏东坡的《寒食帖》到路遥的《人生》,其撼动人心的艺术圭臬是一脉相承的。
因此,最好的“心灵鸡汤”,应该是一种伟大的人文精神,一种心怀天下的忧患意识,一种珍惜自己也珍惜他人生命价值的旷达和包容,一种不惧邪恶、对于善与美的永恒的坚守和追求。
建议喜欢苏东坡的读者,最好不要嚼别人嚼过的馒,而是要去读他的原典。你如果真的想了解苏东坡人生真实状况,除了读他的诗文,孔凡礼先生耗费数十年心血编撰的《苏轼年谱》,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四
再回到路遥《人生》,这次重读的感觉,超过了前几次。这是一部经历了数十年时光检验,仍然不减其感染力的优秀作品。陕北黄土地的泥土味、高加林的挫折感、城乡贫富差距带来的心理挣扎、巧珍对爱情的炽热向往、高加林父母面对村干部“欺压”还得抹掉泪水笑脸相迎的那种憋屈、扭曲……都是那么真实可触。虽然生活的形态在不断地嬗变,但小说内核所传递发散的直达人心的力量,继续在打动我们。
当我看到这样一段文字,真的是让人欲哭无泪。高加林的民办教师岗位,被大队书记利用自己的关系网解除,换上了他的能力平平的儿子。高加林申言要写告状信——
他的父亲高玉德比看见儿子操起家具行凶还恐慌。他死死按着儿子的光胳膊,央告他说:“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千万不要闯这乱子呀!人家通天着哩!公社、县上都踩得地皮响。你告他,除什么事也不顶,往后可把咱扣掐死呀!我老了,争不得这口气了;你还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击报复。你可千万不能做这事啊……”父亲还老泪纵横地说:“你听着!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后见了明楼(大队书记)还要主动叫人家叔叔哩!脸不要沉,要笑!人家现在肯定留心咱们的态度哩!”(路遥《人生》第一章)
太扎心了。这里有底层农民蝼蚁般的痛苦、无奈、利弊权衡、生存之道……不是非要如此,而是面对压在脑壳上的石块,不得不如此。
因此,我也建议喜欢追剧的观众,最好也来欣赏一下小说原著。文字所表达的多元意蕴、想象空间、泥土深处发散的气息,往往是影像不可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