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是中国当代作家莫言创作的长篇小说，由剧作家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五封书信、四部长篇叙事和一部九幕话剧组成，首次出版于2009年12月。
《蛙》以新中国近60年波澜起伏的农村生育史为背景，通过讲述从事妇产科工作50多年的乡村女医生姑姑的人生经历，在形象描述国家为了控制人口剧烈增长、实施计划生育国策所走过的艰巨而复杂的历史过程的同时，成功塑造了一个生动鲜明、感人至深的农村妇科医生形象；并结合计划生育过程中的复杂现象，剖析了以叙述人蝌蚪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卑微、尴尬、纠结、矛盾的精神世界，也反映出中国计划生育的艰难历程。
《蛙》选取的角度是残酷的计划生育制度，描写的主要内容是民间与政府的生育与反生育的斗争，这也一度成为当时主要的社会问题。当人口的恐惧渐渐消逝，站在新的历史纪元，回过头来再看这场轰轰烈烈的生殖斗争运动，人们看到的也许不全是历史功绩，还有那些被合法化的暴力。
2011年，《蛙》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01】
人类要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不让老天下雨是不对的，不让女人养孩子也是不对的。
人一辈子生几个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母亲说，这还用得着你们计划？我看你们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没说不让大家生孩子，只是让大家少生，有计划地生。
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干什么吆喝什么。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计划生育……
姑姑是共产党员，政协常委，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怎么能带头犯法？姑姑尽管受过一些委屈，但一颗红心，永不变色。姑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
现在有人给姑姑起了个外号叫“活阎王”，姑姑感到很荣光！对那些计划内生育的，姑姑焚香沐浴为她接生；对那些超计划怀孕的——姑姑对着虚空猛劈一掌——决不让一个漏网！
我岳父家大门紧闭，大门上的对联写着：江山千古秀，祖国万年春。姑姑回头对众多围观者道：不搞计划生育，江山要变色，祖国要垮台!哪里去找千古秀?!哪里去找万年春?!
计划生育是根本国策，决不能因为发生了一起偶然事件就改变政策。那些非法怀孕的人，还是要自动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图非法怀孕的人，那些破坏计划生育的，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你们在上边下一个指示，我们在下边就要跑断腿，磨破嘴。你们要我们讲文明，讲政策，做通群众的思想工作……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痛！
我也毁了你吧——我岳母一声疯叫，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伤口。血从她的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
姑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太听话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认真了。
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看到一个携带着自己基因的生命诞生，他的诞生，是你的生命的延续。
我母亲说过，用牛奶或羊奶喂大的孩子，嗅上去没有人味儿。尽管牛奶也能将婴儿养大，但危险多多，那些丧尽天良的奸商在“空壳奶粉”和“三聚氰胺奶粉”之后，会不会停止他们的“化学”实验?“大头婴儿”和“结石宝宝”之后，谁知道还会产生什么婴儿?现在他们都夹着尾巴，像挨了棍子的狗一样，装出一副可怜相，但用不了几年，他们的尾巴又会高高地翘起来，又会想出更可恶的配方来害人。我知道，世间最宝贵的液体是母亲的初乳，母亲的初乳里包含着许多神秘的物质，这些神秘的物质其实是物化了的母爱。
我端详着这只巨蛙，心生敬畏。只见它脊背黝黑，嘴巴碧绿，眼圈金黄，身上布满藻菜般的花纹和凸起的瘤点。那两只凸出的大眼睛，视线阴沉，似乎在向我传达着远古的信息。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胆大包天，这世界上似乎没有她怕的人，更没有她怕的事。但我和小狮子却亲眼看到她被一只青蛙吓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姑姑双眼发亮，心驰神往地说：那时候，我是活菩萨，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群的蜜蜂跟着我飞，成群的蝴蝶跟着我飞。现在，现在它妈的苍蝇跟着我飞……
姑姑说，她那双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绣花……每当说到这里，姑姑就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生育繁衍，多么庄严又多么世俗，多么严肃又多么荒唐。
【02】
所谓爱情。其实就是一场大病。我的病就要好了。
说文雅点，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粗俗点，这叫王八瞅绿豆，看对眼了。
失恋是一笔财富，尤其是对从事艺术创作的人说，没有经过失恋的痛苦淬炼，是不可能进入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的。
经过那场恋爱，早已看破了世情，功名利禄对我如同浮云。
恋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恋自己不要代价，我想怎么爱我自己，就怎么爱我自己。
拿新人比较故人是很不君子的行为，我克制着自己的无聊联想，但心不由己。当我的肉体与小狮子结合在一起后，心也同时贴近了。
人生一世，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逆水撑船不如顺水推舟。
这么多年来，我总结了一条经验，解决棘手问题的最上乘方法是：静观其变，顺水推舟。
一个人并没傻但得到了傻子的称号时，其实是获得了巨大的自由!
失眠的未必全是天才，但天才几乎都失眠。
我们的脑袋一挨到枕头，鼾声就会响起，所以我们不是天才。
他的确是装疯，心里却如明镜般清澈。装疯也有惯性，装久了，也就有了三分疯。
童年时的朋友，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仅凭着耳朵，从一声叹息，一声喷嚏，都可以判断无疑。
我是来找你想办法的，你净给我讲这些空话废话——这次我回来，发现你们，不管是念过书的还是没念过书的，怎么都是一副话剧腔?都是跟谁学的呀!
这就是文明社会啊!文明社会的人，个个都是话剧演员、电影演员、电视剧演员、戏曲演员、相声演员、小品演员，人人都在演戏，社会不就是一个大舞台吗?
人似乎狼狈不堪，狗却趾高气昂。
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对混得很差的朋友，确实颇难把握分寸。
越是富贵者越是迷信，富贵的程度与迷信的程度成正比。我知道他们比穷人更相信命运，比穷人更爱惜生命。这是正常的。穷人是破罐子破摔，富人手捧着他们的富贵，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青花瓷器。
你不要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在关心你的事，你是不是以为人人都在盯着你?其实，各人有各人的烦心事，没人管你这档事儿。
人是环境的产物，在某些特殊的环境下，懦夫可以成为勇士，强盗可以干出善行，即便是吝啬得一毛不拔者，也可能一掷千金。
我永远记不住名牌的名字，其实是一种心理抵抗，是一种下等人对上等人的仇视、嫉妒心理的曲折表现。就像我用馒头贬低面包一样，就像我用豆瓣酱贬低奶酪一样。
往事不堪回首。几十年时间，已经山河巨变，许多当年做梦也梦不到的事物出现了，许多当年严肃得掉脑袋的事情变成了笑谈。
【03】
历史是只看结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们只看到中国的万里长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许多伟大建筑，而看不到这些建筑下面的累累白骨。
电是煤发的，煤是人挖的，挖煤不容易，地下三千尺，如同活地狱，贪官污吏黑窑主，窑工性命贱如土。每块煤上都沾着鲜血！
某些地方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某些地方载歌载舞，酒绿灯红。这就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个巨人，他的身体与地球的比例是我们的身体与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里，看到围着他的身体不停旋转的地球，一会儿是和平，一会儿是战争，一会儿是盛宴，一会儿是饥馑，一会儿是干旱，一会儿是水灾……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想法——
那棵树因为面临着杀伐被吓得枝条颤抖，叶子哗哗，仿佛哭泣。
在那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如果想赚钱，想享受，其实只要豁出去身体就可以了。
钱不花就是一张纸，花了才是钱。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舞台上插着几十杆红旗，挂着红布白字横幅，台角的两根高杆上绑着四个巨大的喇叭。喇叭里正播放着“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热闹，实在是太热闹了。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挤，想挤到靠舞台最近的地方。那些被我冲撞的人，毫不客气地用脚踹我，用拳头擂我，用胳膊肘子顶我。费了半天力气，衣裳溻透，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不但没挤到前排，反而被挤出圈外。我听到冰面发出“叭嘎叭嘎”的声响，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
只听到湖面上发出一阵怪响，冰层塌裂，许多人，落到冰水中。
人民群众是需要一点神话的!知道这是谁的话吗?
姑姑其实是想以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之所以高声歌唱，实因为心中惧怕。
姑姑说她（黄秋雅）脾气古怪，要不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要不就是尖酸刻薄、滔滔不绝，对着一个痰盂，也能发表长篇大论。
一个坏人群里的不太坏的人。
这世界上，鬼神不一定有，但报应还是有的。
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
一个自认为犯有罪过的人，总要想办法宽慰自己，就像您熟知的鲁迅小说《祝福》中那个捐门槛的祥林嫂，清醒的人，不要点破她的虚妄，给她一点希望，让她能够解脱，让她夜里不做噩梦，让她能够像个无罪感的人一样活下去。
过去咱前怕狼，后怕虎，越是怕，越是鬼来吓。
你这人，身子进了新时代，脑子还留在解放前。
你可别羡慕这个，金钱、美女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祖国、荣誉、家庭，才是最宝贵的。
大人物之所以能成为大人物，就是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难、之屈辱，比如能忍胯下之辱的韩信，比如能忍陈蔡之饥的孔夫子，比如能吞下自己粪便的孙膑……与这些圣人、先贤相比，我吃这点苦，受这点委屈算什么?就这样想着，我感到心胸开阔了，呼吸顺畅了，眼睛明亮了，力气慢慢恢复了。
十几年前我就说过，写作时要触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写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现在，我觉得还应该写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写人生中最狼狈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台上，放在聚光镜下。
既然写作能赎罪，那我就不断地写下去。既然真诚的写作才能赎罪，那我在写作时一定保持真诚。
我的犹豫、彷徨、被刺、被打、被辱骂、被迫杀，都成为必要的过程，就像唐三藏取经路上所经受的八十一难。不遭苦难，如何修成正果；不经苦难，如何顿悟人生。
人类世界最庄严的感情，那就是对生命的热爱，与此相比较，别的爱都是庸俗的、低级的。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受到了一次庄严的洗礼，我感到我过去的罪恶，终于得到了一次救赎的机会，无论是什么样的前因，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我都要张开双臂，接住这个上天赐给我的赤子!
历史俱在，山河做证。
【4】
中国计划生育政策历程
1949—2023全国出生人口统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