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木
第八章:江姨,一位了不起的女人
我和江姨聊啊聊啊,我给她讲起了我父亲亲手搭建的一间丑了吧唧小货房子的故事。
那间小房子是我们全家人拣的建筑垃圾,并用我父亲的建筑力学智慧凝聚而成的。具体建造工程蓝图,请允许我专门发文,以彰显其重要。
这个故事引得我和江姨好笑了一阵。江姨说:“你爸爸呀,点子多得很。我们一起工作时,每每他的那些小窍门还未付诸实践时,往往要遭到我的怀疑,可一旦运用了,你又不得不服他。”
“只是我爸爸的命太苦。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这老了又让病磨上了。”
蔡姨扶着父亲上卫生间了。卫生间的门与我们睡的小屋门正对着,声音格外清楚地传了进来。因为怕父亲把屎尿沾到裤子上,所以每次大小便,蔡姨都要跟着她。
“孩子,人生在世哪有什么都称心的呢。生老病死、欲不达、恨相聚、爱相离,这都是自然规律。你爸爸虽然碰到了一些不幸,他这一生也虽然没有什么荣耀,但也充实、无怨无悔,这就很好了。”
“江姨,您对我爸爸的理解真超过了我妈妈。”
“你妈妈也是个很好的人,还给我写过信的。我看长安行事为人很有你爸爸的风范,对你也疼,你的婚姻顶好的。”
“女人嘛,找对象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拿自己的爸爸作标尺。要不咋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江姨,您这么理解我爸爸,是不是他身上有您父亲的影子?”我怎么越来越口无边际了,毕竟江姨有自己的丈夫和儿孙,我也真有些胆子太大了。
“我父亲原本是学法律的,早年曾在剑桥大学留学。学成回国后,一度摆脱不了他那个大家族'学而优则仕’的影响,解放前出任过副市长、教育局局长。身在官场,目睹了种种黑暗腐败,不得不做着违心的事,说着违心的话。我父亲原也是正直有血性的人,那种官场上的八面逢迎、明争暗斗,实在叫他痛苦不堪。我儿时,正逢父亲官场得意,我们的家庭在地方上算得上显赫荣耀的世家。我是父母唯一的独生女儿,娇惯得象小公主一样无忧无虑,可不知为什么总见父亲闷闷不乐。我母亲是个典型的旧式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善良贤淑,见父亲终日抑郁,非常心疼,也非常着急。母亲就多次劝父亲放弃仕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世上什么荣华富贵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不带走。还是不要硬为难自己,潜心做得心应手之事何乐而不为。母亲自己也高兴拥有一份普通女人宁静淡泊的日子。父亲还真就此退出官场,做了大学教授,与世无争,教书育人,果然如鱼得水,其乐融融。想想,我父亲也真难得。他同我母亲原是自小由双方父母包办的婚姻,但也情深意笃,婚后十五年我母亲才怀孕生了我,以后母亲就多方寻医也不再怀孕。身后无子在当时的社会,尤其在封建大家族是一种极大的不幸和耻辱,象我父亲,当年那样有地位权势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可我父亲宁可无子,也始终不渝地就爱我母亲一个女人,视我为掌上明珠。”
窗外歌舞声、喝酒划拳声依旧,我仍没丝毫倦意,就接着问江姨:“您父母一生都过得很幸福平静,是吗?”
“文革期间,我父亲也由于出身和历史的原因未免于难。从大学讲台被赶了下来,扫大街掏厕所,挨整受批斗,有时还遭红卫兵的打,但仍乐观。回到家笑脸安慰我母亲说,人在最黑暗艰难的时候也要看到希望。每天早上,踏踏实实地吃完母亲做的早点,然后坦坦然然拿着扫帚出门。硬是挺了过来,(上世纪)70年代未平了反,快八十岁了仍雄风不减当年,又重返大学讲台,还带出了几届研究生。直到十年前,父亲在九十多岁高龄上无疾而终,不久母亲也病故了。”
蔡姨扶着父亲走出了卫生间,回卧室睡去了。
“我初来你家,发现你蔡姨嫁你爸爸出于明显的利益和目的,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和别扭,我也看得出你跟她在一起很无奈。但与她和你爸爸相处的这些日子,见她服侍你爸爸倒还尽心,你爸爸身边也少不了这么个人,也就渐渐想开了。她也是个苦命人,走到这一步也是迫不得已,咱们对她也该有同情和理解。”
“我们一开始就明白,给我爸爸当老伴其实就充当着个'终身保姆’的角色。我们也理解将父亲将房产证、存款、退休金都交给她。想想她终归才大我十多岁,叫她承担这种角色也实在为难她,有时心里还挺过意不去的,也就理解了爸爸将房产证、存款和退休金都交给了她,爸爸也确实依赖上她了。她虽然是个苦人,可做事的确不体面。在外人看来,她总是这个家庭的成员,所以和她在一起有时确实叫人难堪。就如今晚的找手表,幸好您是自己人不见怪。今年春节,我弟弟一家三口从北京看我爸爸来。弟媳妇第一次见到蔡姨,就给了蔡姨两千元作见面礼。年快过完了,人家也该回北京了,她又问人家是给了她一千元还是两千元,弟媳妇就明明白白地说是两千。当时您没瞧见她那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还叨叨说,我花钱够仔细了,两千块钱咋能这么快就没有了。是呀,整整一个春节,她手头是够细的了,没给洋洋一分压岁钱,连我买的吃的都没有全拿出来叫大家吃,说今年春天冷存着慢慢吃。她就那么哭丧着脸算计了半天才说是她买了金耳环了。不过我看得出那一回很令弟媳妇生气,也使我十分尴尬。我知道她哭丧着脸的意思不是怀疑我弟媳妇骗了她,是心疼那点钱的去处,可谁遇上她那种人能不生气难堪呢?”
“这都跟她的出身和受的教育有关,咱还是对她抱宽容的态度,就权当是为了你爸爸。必定她能达到我们大家对你爸爸关爱所不能及处”。
“是呀,我也明白,她来咱家也没享上啥福,守着我爸爸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病老头也实在难为她。见她一分一厘地抠着为自己积钱,我也理解她对自己今后的打算。可与她真要像一家人一样相处,又时常叫人难受尴尬,从内心深处对她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能心疼你爸爸,同情你蔡姨,这就很难得了。”
“不论怎样,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虽说我爸爸这老伴的实质就是个'终身保姆’,但必定蔡姨尽了一个保姆所不能尽之责。我已和长安商量好,即使将来我爸爸不在了,也一定对蔡姨负责到底。”
“我这次来,最感到欣慰的就是你们这几个孩子的人品。”
“江姨,您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和您在一起真好。”
窗外灯火辉煌的喧闹已渐近尾声,一股股寒气从窗缝不断钻进小屋。江姨关心地问:“孩子,冷吗?我给咱再找条毯子压上。”
我其实是很抗寒的,只是怕把江姨冻着,就说找一条吧。江姨拉开床头灯,披衣下床,从衣柜里取出一条毯子横着盖到我们的被子上。夜已经深了,我仍不觉得困,却对江姨说,江姨,咱们睡吧。您到咱家来,也没闲着,够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