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老刘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头,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本分农民。他老婆年轻时候就过世了,自己独自养大了孩子,孩子大了外出打工,他便一直一个人。大概是孤独惯了,所以特别喜欢找人聊天,白天别人休息他干活,别人干活他就蹲在旁边聊天,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久而久之,他变成了村里的情报头子,村子里什么风吹草动他都知道。在他眼里,他觉得自己诸葛亮转世,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其实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个怪老头,性格倔强,还容不得说他不是,大家伙都不愿意搭理他。
(一)
中秋那天,他一如既往蹲在田埂上和村里老成聊天,远远看着隔壁方家老二领着媳妇,带着大包小包回家看他母亲。
“成叔,刘叔,过节好啊。”方禹林礼貌的打招呼。
“小林,回来过节啊,真是个孝顺的孩子,买这么多东西。”老成站起身来,客气的回答。
“小林,快回去吧。你妈天一亮就起来做好吃的,就等你们了。”老刘吧嗒吧嗒抽口旱烟。
“好勒,成叔、刘叔,那我就先回去了。”方禹林领着媳妇回家了。
老成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朝着老刘打趣,“我记得你不是说读书没用嘛,你看人家方家,老大老二都是大学生,刚刚看到了吧,小林媳妇那么漂亮,又孝顺,三天两头回来看四姐,你们家小军叻,这都中秋了,也没见着个人影。”
“小军忙着挣钱,厂里离不开他。我们家小军小学毕业,一个月不也能挣五六千嘛,你看肖家那个女娃子,大学毕业,一个月不才三千块嘛。”老刘朝旁边啐了口痰,一脸漫不经心。
“能一样嘛,人家肖家女娃子刚毕业实习,那你说说你儿媳妇为啥跑了,你孙子初中毕业为啥只能去跟人学洗车。”老成看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挖苦道。
“我儿媳妇是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配不上我儿子,才离开的,我孙子是去学技术,以后可是要开店的。”老刘被刺激到了,激动地说话声音都大了几分。
“可不是嘛,你说的都对,那你以前为啥老是吹嘘你儿媳妇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吃苦耐劳。再说了,我可听说,你儿媳妇之所以跑了还不是嫌弃你们家穷,住在破旧老瓦房住不习惯。”老成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揭了他的伤疤。
“那是...算了...你懂个屁。”老刘气呼呼的回去了。
老刘回到家,环视一周,看着破烂的家具,透风的墙壁,心中越发沉闷,一个人蹲在门口抽着旱烟。
“刘叔,最近身体怎样,还好吗?我买了点月饼,您尝尝?”老刘发呆的时候,方禹林拎着袋子过来了。
“小林啊,不用不用,我挺好的,我自己也买了饼子,吃不完叻。”老刘有点慌乱,大抵是他知道自己说的骗不过方禹林。
“没事啊,刘叔,口味不一样嘞,算我孝敬您的。”方禹林坚持把袋子塞给老刘,老刘也就收下了。
“对了,刘叔,军哥前两天给我打电话说是您电话打不通,让我帮您看看。”
“你说他给我买的那个电话啊,我自己没用的,它要吃我的钱,我之前存的几十块钱进去,才打了两三次电话就打不出去了,我去找营业厅的人理论,他们还骂我有病,我一气之下就没用了。”说到这个,老刘情绪一下激动,唾沫横飞,方禹林连忙往边上站了站。
“您说的那个是月租吧?”
“对,他们就说什么租金,我都没用哪来的租金,他们就是想骗我的钱。那小妹子,还骂我,真的是没教养...”
方禹林看着老刘根本停不下来,赶紧扯开话题。
“刘叔,这次回来军哥让我给您捎句话,他又给镇政府打了电话,请求他们再下来看看房子,看能不能在今年落实危房改造名额,您可不要再乱发脾气撵人了啊。”
“什么?他还想在今年修,我给你说,没门。人家算命先生说了要明年,今年八字相冲,不适合。我管他镇上领导还是县上领导,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谁来都没用。”老刘听到修房的事更加激动,花白稀疏的头发都在上下起伏,全身都在颤抖。
“政策是变动的,指不定明年就变了,到时候没补贴了,那可都得自己掏了。”
“自己掏就自己掏,小军他五六千一个月,有钱。”
方禹林看着破旧不堪的青瓦房子和眼前倔强的老头,想要再说点什么终究没说出来,只是缓缓叹了口气。
(二)
深夜,屋外狂风暴雨,方禹林躺在床上睡得香甜,一阵急促的电话惊扰了他的美梦。他睡眼朦胧的拿起手机,看到是母亲来的电话。
“喂,小林啊,出事了,你快回来一趟。”电话那头的母亲有点着急。
方禹林听到出事瞬间清醒,每个人在长大后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两个字。
“咋了妈?出什么事了,不着急,你慢慢说。”
“你刘叔家塌了,他被埋里面了。”
“什么?我马上回来,你给军哥打电话了吗?”
“打了,他要明天早上才能有车回来。你也别急,路上开车慢点。”
“好。”
方禹林火急火燎的赶回老家,看到半栋房子伫立在风雨中,老刘被赶来的村民从废墟里扒了出来,万幸的是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腿被砸到,经初步判定为骨折。
“回来了啊,快去劝劝你刘叔,他不愿意去医院。”母亲看到方禹林,赶紧拉着他往人群中去了。
拨开人群,方禹林看到老刘躺在担架上,浑身灰头土脸,衣服破破烂烂,医生在帮忙检查,他在那有气无力的喊着自己不去医院。
“刘叔,您这样子不去医院怎么行,得做个全身检查。”方禹林弯下腰对着老刘喊道。
“小林,你回来啦,我没事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没什么大问题,医院都是骗钱的,小毛病都给我治成大问题,我不去。”老刘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老刘一家在村里没有亲戚,子女也在外务工,一群人围着却没有一个人敢拿主意。方禹林看着实在是没有办法,大声喊道,“抬走,送医院去,费用我来出,有什么事我担着。”
“小林啊,不要浪费钱,我没大事的。”
“放我下来,我不去。”
“四姐,快帮我说说小林。”
“妈,我先去了。”方禹林向母亲告别,追着担架去了。
方禹林母亲朝儿子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去。
事情告一段落,围观的人群也开始离开,老成看着坍塌的半边废墟,调侃着对方禹林母亲说,“老刘这算是福祸相依,房子塌了自己没大事,还有小林这孩子帮他送医院治病。要是我,这种倔老头等他自生自灭得了,你说是吧,四姐。”
“话不能这么说,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小军不在,我们应该帮忙的,以前我们外出打工的时候,老刘不也经常照顾我们家两小孩。”
“其实大家都明白,老刘这辈子都困在乡里,他没能接受到外界的新鲜事物,可能只需要一个契机。”方禹林母亲看着老刘那乱糟糟的房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三)
在病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格外刺鼻。白色的窗帘被微风轻轻吹动,病房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冷清。
“爸,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医生的话?”中年男子的声音透着焦急和无奈,他紧握着拳头,眼神里尽是愤怒和痛苦。
“小军啊,我的身体我知道,那医生说什么还要手术,简直可笑。我去找你沈姨,让他给我看下,好的比在医院快。”老刘躺在病床上情绪激动。
“那个老神婆,你还去信她,她孙子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啊?”刘小军一听更是怒火冲天。
“你怎么说话的,那是意外,她治好那么多人,我不管,今天必须出院。”老刘开始耍横,缓缓撑起身子靠在病床上,发脾气砸东西。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必须做手术。”刘小军也是脾气上来了,开始拍桌子,把一个病房的其他人吓了一跳。
“刘叔,军哥,你们干嘛呢。都消消气,有事好商量嘛。”方禹林从外面进来看到这一幕,感觉放下手里的果篮,隔开剑拔弩张的两人。
当知晓事情经过后,方禹林明白两人的症结在于钱上面,老刘非要出院只不过担心钱的问题。
“刘叔,你就安心听小军的,把手术做了。我找了我医院的朋友帮你做,费用也交了,虽然不多钱,但不做也不能退了。”方禹林一边说,一边悄悄给刘小军眼神。
“对啊,爸。小林都安排好了,钱了交了,人情也欠下了,你就做了手术,好好的回去。明年家里修房你不得还要帮忙嘛。”刘小军压着性子,劝解老刘。
老刘看着两人有点不相信,但一辈子都在农村打交道的他又不懂的其中弯弯绕绕,又心疼花出去的钱,只好作罢,翻过身去闷闷不做声。
见老刘答应做手术,方禹林拉着刘小军走到病房外面的走廊。
医院走廊上,白色的墙壁和地板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显得格外洁净。两侧是排列整齐的病房门,门上贴着病人的名字和病情。走廊尽头的窗户半开着,微风带来一丝清新的空气。
“军哥,你们家房子的政策下来了。我的建议是越早修越好,以刘叔的性格,我怕他回去后再出点什么事情。”方禹林从包里拿出一份材料递给刘小军。
“我也想啊,一方面我们要想个办法支开老头子,还有就是我预算还差点,这两年我自己身体也出了毛病,工资一半都拿来吃药了。”刘小军满脸忧虑,点了根廉价的香烟,狠狠吸了一口。
“钱的事情你不用考虑,我有点存款,先帮你垫着,至于刘叔,我有个想法,我们俩合计合计。”方禹林看着刘小军欲言又止的表情,摇了摇头。
两个儿时的好友,像是淘气的孩子,回到了从前,悄悄商量着计划的细节。
(五)
老刘刚做完手术没两天,躺在床上又开始吵吵,想要回家,刘小军正在安抚他的情绪。
这时候病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大步走了进来。她身穿艳丽的连衣裙,戴着大大的墨镜,红唇微抿,神色冰冷。
她走到刘小军面前,毫不犹豫地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掌声在病房里回荡,瞬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你就是这么照顾叔叔的?”她的声音冷厉,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刘小军捂着脸,眼里满是震惊。
原来女子是老刘的侄女,小时候父母出了意外,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老刘在带,后来大些了由女子外地的外公外婆接过去抚养了,但女子一直很亲老刘,每年过年再忙都会抽时间去看望他。
“叔叔,我回来晚了,你受苦了。我是来接你出去修养的,大城市医疗水平好,你疗养也方便,况且这段时间我家里没人,也需要有人帮我带着茜茜。”女子压根就没理刘小军,对着老刘自顾自的说着。
“诶,不行不行,小兰,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糟老头子,去了只会给你添麻烦。”老刘手忙脚乱,连忙拒绝。
“不麻烦的,茜茜也很想你了,这次回来的急,没带上她,等你过去了就看得到了。”女子一边说,一边收拾老刘的东西。
老刘还想挣扎,可就是不知道如何拒绝,侄女的性格她是知道的,而且他犟了一辈子,就听这个侄女的话,这大概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
容不得老刘拒绝,女子和刘小军收拾妥当,推着他就走了。在把老刘扶上车后,女子俏皮的朝刘小军做了个表情,悄悄说了句,“小军哥,我走了。”
刘小军笑着挥手告别。
(六)
冬天的阳光温暖而柔和,洒在一栋崭新的两层小楼上。小楼修建在老刘家原屋基上,墙壁刷成淡黄色,红色的屋顶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
村里的乡亲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小楼前,脸上洋溢着兴奋和自豪的笑容。几位老人坐在一旁的竹椅上,孩子们则在空地上追逐嬉戏,场面热闹非凡。
老刘刚从侄女的车上下来,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切,他颤颤巍巍的围着新房子看了一遍又一遍,一言不发。
“爸,你要骂就骂我吧,这件事情是我蛮着你干的。”刘小军看着老刘的模样,一阵心虚。
老刘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看着眼前的儿子,摇了摇头,“房子修的很好,我很高兴,这段时间苦了你。”
对于老刘来说,一辈子在土地里摸爬滚打,最大的心愿不过是有个新房子,有个家。当孩子实现了他的梦想,他无疑是最高兴的。
“你不是说八字不合,今年不能修吗?”老成在旁边打趣道。
“什么八字相冲,阴阳不合,这是在有条件的时候再考虑的事,我差点连命都没了,还顾得上这些。再说了,现在这个时代都讲科学,不要搞封建迷信。”老刘抖了抖侄女新买的衣服,仿佛在说,我如今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不可同往日而语。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这个倔老头终于有所变化了,真是太不容易了。为了老刘修房这事,村里。镇上甚至县里头都在关心着。如今房子修好了,老刘的思想也转变了,皆大欢喜。
人群中,刘小军和方禹林朝着刘小兰竖起大拇指,这哪是配合演戏,简直超额完成任务。刘小兰抱着孩子,露出得意的笑容。
在村主任的主持下,乔迁仪式很快结束,老刘满脸灿烂,笑得合不拢嘴,这下子生活更有盼头了。
(终)
没几天孩子们又外出打工,家里又只剩了老刘一个,老刘还是那个老刘,喜欢在别人干活的时候蹲在旁边聊天。只不过他不再去讲什么八字阴阳,也不再吹嘘儿子能挣多少钱,他开始讲大城市的繁华,国家的发展,年轻人的奋斗。
村里人还是会调侃他,说什么进了大城市就是文化人之类的,他也不恼,只是说他们这代人不成了,以后还是的看年轻人的,以后村里的小孩子们要加倍学习才好,至少也得念个大学才行。
老刘其实就是老一辈人的缩影,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受现实条件所困,在他们的认知里,别人口里的封建迷信是伴随他们一生的教条,所以他们才会显得固执荒谬。
原本他们也有机会,去正确认识这个世界,成为一个讲科学,有理想追求的人,只不过,他们往往把机会给了自己的孩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