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从赵德茂家回来,说到赵德茂与许碧玉的爱情,三个人又是唏嘘不已,卢静秋对方梅说道:“可惜我不是学文学专业的,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要不,我早就想把他们的爱情故事写成小说了,以前连小说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榆树湾之恋》。有一次,我还跟剑夫讨论,如果把这个《榆树湾之恋》拍成电影,该由谁来饰演男女主角赵德茂与许碧玉。那天剑夫酒喝多了,还真的跟我争论了好长时间,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挺有意思的,这转眼之间又过去近二十年了,他俩在这二十年中所经历的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我们都是亲耳所闻、亲眼目睹,唉,都是真情实感,没想到他们这一路走来,竟然这么难,这么苦,要经历这么多的磨难,而这样的磨难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所以,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着,真心希望,这一切能早点结束,他们也能过上正常而平静的生活,唉,这话说起来是反动,出去是不能说的,让那些人知道可不得了。当年有写《榆树湾之恋》这个故事的想法的时候,大多也只是想写他俩从相识、相恋到冲破种种阻力,包括来自家庭的反对,世俗的偏见,世人的风言风语,以及‘老乡长’被组织上处分回乡务农,最后,有情人终于牵手结婚,过上幸福的小日子,这些方面来写的,根本就没想到他俩后来还要经历这么多的磨难。
唉,共产党这边像‘老乡长’赵德茂这样的人真是令人敬佩,前年把,他自己都病成那样了,心里还一直关心着集体生产,关心着社员群众吃不饱饭,顶着压力,积极向大队郎书记提出改造盐碱荒地的方案,他提出的‘换土造田’的方案,最终获得实施和推广,这样,他们第三生产队一下子就增加可耕种土地面积近百亩,三队的社员群众再也不用外出讨饭吃了,这不,其他生产队或多或少的都有盐碱荒地,都在按照他的方法在逐步改造了,按照他们的说法,这叫大公无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他提出的这个‘换土造田’方法,还被何家坞公社作为农业学大寨先进经验上报县里进行推广了呢,他为了集体的事,真可谓是呕心沥血啊。方梅,你是不知道,榆树湾这里土地贫瘠,盐碱荒地多,社员群众的粮食一直不够吃,每年都有社员出去讨饭的,尤其是他们第三生产队缺粮更严重,多亏了‘老乡长’提出的这个‘换土造田’方案,大伙现在总算是能吃饱肚子了。”
听到这里,方梅急切的说道:“像‘老乡长’这样的党员干部确实有很多,他们的故事确实感人,也值得写,看得出来,这里确实很贫穷,不到这里来,确实很难想象,社员连饭都吃不饱,一直以为,‘社员都是向阳花’,都过着幸福的生活呢。噢,那你们最后定下来没有,到底由谁来演他俩?《榆树湾之恋》这个小说的名字真好,我想,静秋你能写,这个故事写出来肯定很感人,真的,静秋,你就写吧,我就等着看你写的《榆树湾之恋》呢。”
卢静秋苦笑笑,回答道:“没有,想想都多少年没进电影院了,哪还知道什么演员啊,你还真当真了,现在哪有心情写什么故事啊,再说了,眼前这形势,他们这些事也不能写啊,写出来不就又成‘大毒草’了,是怕别人没材料批斗我们啊,再说了,就是我能写,也没人给发表啊?”
方梅心想,这《榆树湾之恋》里也应该有她卢静秋与吴剑夫的爱情故事,他们的故事肯定也一样会感动读者,感动观众。他们无论是在战火纷飞的抗战年代,还是在这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中,不也在互相鼓励,互相依恋着、爱着对方,尤其是卢静秋,一个真正的资本家大小姐,典型的江南城市美女,还受过高等教育,竟追随着吴剑夫毅然投身抗日战场,还在这穷乡僻壤做村妇这么些年而毫无怨言,按她自己的话说,还没得人家村妇活得体面自由、有人格尊严呢,他们的爱情故事,我都已经很感动了,是的,他们的故事,现在也不能写,真可惜呢。
《榆树湾之恋》作者近影
卢静秋心想,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无忧无虑大大咧咧的方梅,居然还说挺羡慕她与剑夫呢。是啊,生活就是这样,哪有什么百事顺心,万事如意啊,看来也真是:天地本不全,万物皆有缺,这世上哪有多少完美的事,人心各有愿啊。
唉!方梅心中的那种对恋人的相思之苦,那一份等待的期盼,没有经历过的人,当然是体会不到的,何况还有担忧相伴,成天还要强装欢颜,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取出李一民的照片楞楞地看着,有时她也会对着照片傻傻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娶我啊,我等你等的好苦哦,你到底在哪儿啊,一民?我等你等得好苦哦。她永远也忘不了,李一民与她临别时那令人窒息地相拥和那深情地一吻,这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卢静秋又想,这李一明现在到底是死是活她都不知道,即使就是活着,什么时候能相见,谁又说得清?她怎这么痴情,这么多年了,还在苦苦的等待着他,谁又知道李一明是不是像她一样也在等着她呢?当然,卢静秋并没有把自己的这种担忧告诉方梅,她怕伤了方梅的心,她怕方梅受不了这美丽的梦的破灭,就让方梅带着她的美好希望继续等着她的李一民吧,这也是她的一个精神支柱,此生也有个盼头。
第二天午饭后方梅便说要跟车回南京,卢静秋也并不挽留,她与吴剑夫一起把她送到苏嘴汽车站。她们依依惜别,是啊,相聚总是短暂的,分别总是让人很是伤感,何况这还是她们分别三十二年后的短暂相逢,有多少话还没有说完,只是考虑到当前自己的处境,他们也不便挽留方梅。
看着眼前的小站,方梅深情地对卢静秋说道:“静秋啊,看到这车站,竟又让我想到了李一民,你知道为什么吗?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这么多年,除了我们之前读书的那所学校,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车站了,无论是长途汽车站,还是火车站,一有时间我就会去车站,看着熙熙攘攘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群,我想,最有可能遇见李一民的地方应该就是车站了,无论他是来南京,还是离开南京,不是都要坐车吗?如果他回南京找我,出站后第一眼就能看见我在等他,那该多好啊,静秋,你说是不是啊?多少次我幻想着我与他在车站出口处相逢,那场景令我陶醉,令我兴奋,每次都是充满希望而去,失望而归,可我却愿意一次又一次地这样重复着去做。唉,这么多年,不知道送走了多少离开南京的人,又迎来了多少来到南京的人,可独独就是始终见不到李一民的影子,唉,不说了,也许这一辈子我与李一民就是有缘无份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会一直等他的,说不定哪一天他找我来了呢,我可不能让他失望啊,所以,有空的时候,我还会去车站……,去等他。”说完,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笑。
卢静秋有些吃惊地望着方梅,又望了望眼前的这个小站,她对方梅说道:“方梅,难得你一片痴情,我怎么会笑话你呢,我能理解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你,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你与李一民的事,千万别跟别人讲,你之前做的就很好,别给自己找麻烦。这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你自己要多保重。”
方梅拉着卢静秋的手说道:“谢谢你,静秋,我知道的,我就只能跟你俩说了。这下好了,我们可以经常写信联系呢,互相说说心里话,这么多年真把我逼闷死了……。”卢静秋立马打断她的话,阻止道:“方梅,千万别……,别……,这次你能来榆树湾看我们,我们真的很感动,你这也太冒险了,目前我和剑夫这种状况,在这特殊时期,还是暂时不联系比较好,免得给你招惹麻烦,尤其是你我之间想说的这些话,更不能用文字来表达,说不定哪封信会落到他们手中,落人口舌,授人以柄,那些人正愁找不着原由呢。如果……,如果我们以后情况有所好转的话,会主动联系你的。我想,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是的,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免不了要去省城打搅你,我和剑夫也很想去母校的校园里走一走,看一看呢,那里有我们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那里也曾留下过我们的青春与梦想,你别忘了,我和剑夫也是在那座美丽的校园里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的呢……,对的,在那里,我们不光收获了知识,还有爱情……。”她似乎已经沉浸在对过往美好的回忆中了,说完最后这句话,她立马就感到后悔了,她没有敢看方梅的眼睛,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跟方梅说这样的话,她真的很后悔,很后悔,可是,话已说出口了,场面一时显得有些尴尬。正好,此刻车站的广播声响起:去往南京的旅客开始检票上车了……。
吴剑夫连忙说道:“方梅,再见了,多多保重!”他们互相道别,卢静秋与方梅紧紧拥抱,两人眼里都噙着泪花,不再说一句话。
真是“再见!”容易,“再见”却很难,什么时候能再相见,谁又能说得清,也许,这一别就是一辈也未尝不可,是啊,来日未必方长,后会也许无期,他们各自心里都很清楚,卢静秋说的对,方梅这次来榆树湾看她与吴剑夫这两个特殊身份的人,确实是有点冒险,她真的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淌这浑水,卢静秋是真心高兴她能来看他们,可也真怕她会因此而受到牵连,所以,大家的心情比较复杂,也比较沉重。也是,吴剑夫与卢静秋当前的这种处境,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而方梅的那个李一民又到底在哪儿呢?当年校园一别至今也已三十二年过去,余生还敢奢望再有三十二年……?
这是一辆路过苏嘴开往南京的公共汽车刚好还有空座,真是巧呢,可以直达,不必再走淮安转车了。
《榆树湾之恋》作者近影
送走了方梅,吴剑夫对卢静秋说道:“方梅也真是个痴情女子,那个男人的一句话,竟然就让她痴痴的苦等了三十多年,这爱情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她这才真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呢,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一个男人能入她的眼,动她的心,也真是佩服她对这爱的坚守与执着呢,她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每个人的人生境遇不同,别人是很难真正理解的。”
卢静秋看了一眼吴剑夫,说道:“她这不是心里一直盼望着李一民哪一天能回来吗,在她心里,她是笃信李一民肯定会回来找她结婚的,她也说了,不是今天,或许就是明天,所以,她就这么每天期盼着。唉,我真后悔刚才说了那最后一句话,我无意间又刺痛了方梅的心。临别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祝福她,是祝福她与李一民早日团圆,还是祝李一民早日归来?当然,我更不敢劝她不要再继续等李一民,面对现实重新找一个人共度余生,我说不出口,我知道方梅是最不愿意听别人这样劝说她。我本来是想说一些其他话缓和一下气氛的,哪知道一不在意又说错了,虽然我也知道方梅是不会怪我的,她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不可能故意刺激她,我就是自己觉得心里不舒服、过意不去。
唉!我怎么总感觉方梅说的那个李一民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有一种漂漂渺渺没着没落的感觉。也许他们的相遇,只是生命中的过往,是一段擦肩而过的情缘,或许就是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而已。当然,我也知道,即便是梦,对于方梅来说,也是一场美丽的梦,只是这个梦做得有点太长……,太折磨人了,三十二年,别人只是随口一说,可这三十二年方梅又是怎么一个个白天又一个个黑夜熬过来的,按方梅自己的话说,这三十多年,不知道熬过了多少个今天,又熬过了多少个明天……?她就这么苦熬苦等着,为爱而坚守。剑夫,你看啊,她跟李一民是既没结婚,也没定婚,连个婚约都谈不上,她父母家人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回子事,压根就不知道有李一民这么个人,这么多年了,她那个李一民是音信全无,她又何苦这么执着、这么痴痴地等待。唉!我知道,作为好友,我们是不应该在这件事上去怀疑方梅的,可我就是总觉得不可思议,心里总感到不踏实,就是真有这么一个李一民,我想,她们交往的时间也不可能太长,顶多也就三两个月时间吧,因为之前我俩正常就在一起,她不会瞒我瞒得那么紧的吧?也许那时是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了而忽视了她,没有真正的关心她,总觉得她就是个心思单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没想到她恋爱了,还陷得那么深。也许当时我与你正处在热恋中,并没有顾及到她的存在,她的些许变化。可这短短二三个月满打满算的最长也不过就百来日吧,这百日之恋的爱情难道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就这么一直等下去的?我反正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想,她这么痴情地一直等着李一民,可这李一民到底是伤是残是死是活,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不知道,李一民跟我们可不一样,我们是离开南京城才加入军队的,并且我们一直就在野战医院,相对安全一点。而李一民可是在南京城里加入的国军,何况按方梅说,他很有可能参加的是战斗部队,那是要直接上战场与日寇面对面拼命的啊。当年日本鬼子攻打南京城时,仗打得是多么的惨烈啊,据说,参加南京保卫战的国军阵亡有五万多人,南京沦陷后还有大批被俘的国军将士被日本鬼子残暴的屠杀,总计死亡的国军据说就有十万人之多,谁知道这些阵亡或被屠杀的国军将士里有没有李一民,真不敢想象,这该死的日本强盗。”
卢静秋对日本侵略者的恨是发自内心的。她想,如果不是日本鬼子发动侵华战争又攻打南京城,她和剑夫毕业后很有可能就回无锡了,那他们的生活该又是另一番景象,真是国仇家恨交织一起,她在心里不禁又骂了一句:“狗日的日本鬼子。”接着她又说道:“唉!就算南京保卫战李一民没有阵亡,此后八年国军与日寇大大小小的战役无数,又有多少中华儿女血洒疆场?退一步讲,即使那个李一民还活着,那他是在国内还是在台湾或者是在国外其他什么地方,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了,也不知道啊,李一民也能像她一样,三十多年了还一直执着地等着她、努力的在寻找她?我也知道,李一民是她心目中的抗日英雄,是一座丰碑,别人是很难动摇她的。可人是会变的,人这一生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太多了,有时是自己随着环境、地位、身份的变化而变化,有时是情不得已,她最后见到一民也只是看他穿着国军军装,李一民最后到底怎样……,我也不是不相信她的那个李一民,人真是会变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不确定因素太多、太多了,何况还是战火纷飞的年代。按方梅自己说的,她们原来在南京的那个家当年已经被日本鬼子炸毁了,即使李一民就在国内也无法找到她啊,如果……,如果李一民真的随国军去了台湾,那他还回得来吗?想想都害怕,唉,我看她这个李一民是没希望了,也难怪她说还羡慕咱俩呢,她说的也是,我们一家子再苦再累再难总算还能一直守在一起。是啊,这么些年,我们一家人还真是一直生活在一起,包括在战俘管教所的那段日子,咱们一家都没有分开。我想,她说的也是真心话。唉,不说了,不说了,越想倒是越替她担心,她也真是痴得了?她是那么地期待她那纯洁浪而漫的爱情,就怕到最后她承受不了这打击,但愿她就这么一直活在她的梦幻中吧,有梦就有盼头嘛,那可是她的精神支柱,人生有梦不觉寒,并且,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包括情感方面的,也许……,唉,也许她就在这期待盼望中度过一生也未尝不可,就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等待。”
不过,她实在没想到,好友方梅能来榆树湾看她,真令她意外又惊喜,这两天云里雾里的,真像做梦一般,直到此时,好像还在梦中,她使劲地跺了跺脚,又用力揪了揪自己嘴巴子,疼疼的,她无奈地苦笑笑,摇了摇头。
她见吴剑夫并没有再接她的话,便扭过头看了看吴剑夫,吴剑夫目不斜视表情凝重地默默向前走着,并不看她,她也就不吱声了,她知道,剑夫的心里一定在想什么事情,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就会这样默默的大步向前走着。遇到这种情况,她也就不去打扰他,只是她不知道剑夫到底是在想他自己的事,还是在想方梅的事,她一直很敬佩剑夫,剑夫有时也会背诵苏东坡的那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唉,一个普通人面对坎坷的人生又怎能做到像东坡先生那样豁达、通透、乐观、洒脱啊,虽然她俩自结婚以后一直是同甘苦共命运,她还是舍不得剑夫,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也从没抱怨过剑夫,她一直就认命,她认为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如果可以从来,她想,她还是会选择剑夫的,即使是陪他到这榆树湾来做村妇,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堂堂正正的做个人,无论是从医或是务农。
她想,此时剑夫可能还是不想再谈方梅的事,是啊,也许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了,不说也罢,不说也罢,何况,他们自己现在的处境又好不到哪里,不知道接下来还要面对怎样的磨难呢。
她只好跟在吴剑夫的身后默默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继续向前走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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