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情”字最让人难以捉摸,假则流荡忘返,真则从一而终。
今天说一则元末明初发生的奇闻异事,一对小情侣偷情不成,反而双双身亡。尽管女方父母为此嗤之以鼻,但还是默许了合葬一事。然而万万想不到,离奇之事就此发生。盗墓贼开棺之后,不但被眼前的一幕吓傻,十年后小情侣也安然复活了。
不多废话,赶紧开讲。
话说,元朝至正年间,姑苏有个读书人,唤名文世高。天生聪颖,博洽好学。但是因为元末朝廷轻视儒生,很多有才之士得不到重用,所以宁愿归隐山林,也不肯去朝里做官。按照文世高的能耐来说,得个进士的功名,绝不在话下;怎奈他只钟情诗酒情浓,科考却是只字不提。
听闻杭州西湖美景无边,文世高便来观赏,就落脚在塘门外昭庆寺前的一间书院之中。
这一天日光正好,文世高闲庭信步在断桥之上,见前面的翠竹林当中,隐着一扇半开启的大门,门牌上写着“乔木世家”四个大字。
左右顾盼,却是不见看门的人,遂缓步进了园内。
园里园外可是大相径庭。大门入内,小桥流水,绿槐修竹,莲花馥郁,分外可人。世高不禁叹道:“果然是景致佳园!”
正当他陶醉之时,忽闻有个娇滴滴的声音问道:“美哉,少年。”
抬头一看,就在那池塘左侧的东楼上,坐着一位美娇娥。手持一条丝绸汗巾,半遮半掩,举止尚有倾城国色之貌,怎不令人喜爱?
文世高吓得一哆嗦,连忙赔礼道:“贱足踏了宝地,请恕罪,恕罪。”
说着,赶紧将身退了出来。
旁边有个花粉店,里面坐着一位四五十岁的老妇人。文世高为了缓解尴尬,闪身走了进去。“老娘娘,借宝店坐一坐。”
老妇人很客气的说:“相公随便坐,只是没有好茶款待。”
文世高一听,知道这老太太是个贤良之人。又问:“老娘娘如何称呼啊?”
“老身娘家姓李,夫家姓施,亡先在家排行第十,所以人家都管我叫施十娘;相公你呢?”
“在下姓文,姑苏人士,听说西湖山水盛景,特来一游。”文世高顿了顿,指着前面的高门楼说道:“敢问娘娘,这是什么样的人家么?”
“是乡宦刘万户家。”
“我看刘万户门户高挺,人丁应该不多吧?”
“相公何出此言?”
“适才见他家门大开,却是不见一个看门的人,难道不是人丁稀少吗?”
施十娘探出头来看了看,笑道:“相公说笑了,这等大户人家,家丁佣人使之不尽,门前更是森严,如何想你说的一样不堪?”
文世高听了,也探出头来观瞧,口中不住的念道:“奇怪,奇怪;方才明明有个女子,难道是幻影么?”
施十娘又问:“什么样的女子?”
“高鼻梁、大眼睛、樱桃嘴、柳叶眉;就那池塘左侧的东楼之上。
“池塘左侧的东楼,可是刘家千金的闺楼;依你所说,此女子该是刘小姐了。”
“刘小姐?”
“对;刘小姐叫名秀英,可惜今已十八岁了,还未吃茶。”
世高故意惊讶的说道:“娘娘所言不虚,男大当婚,女大须嫁;十八岁的年纪,就算是小户人家,也都嫁了,何况宦家。”
“相公有所不知,那小姐不但懂诗词,善歌赋,又生得聪明伶俐,刘万户爱如掌珠一般,岂肯嫁给寻常人家?”
“难道没有门当户对的提亲么?”
“刘万户如此大的家业,既要给女儿寻个读书有功名的郎君,还要赘在家里撑门户,相公您说,谁家公子愿意?”
“难道就这么蹉跎了吗?”
“谁说不是呢~凡是来提亲的,刘万户都感觉高不成低不就,白白荒废了小姐的青春。”
“老娘娘,见过小姐么?”
“老身与他家是紧邻,而且小姐经常买我的花,如何不见?”
文世高暗暗高兴,说声“告辞”,转身走了。
晚上到家,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心里思念道:秀英是刘家千金小姐,她既然对我出口称赞?那就一定是喜欢我;更何况她还说了一句‘美哉少年’呢,难得,难得。
捱到天明,草草吃了两口饭,带着两锭银子来找施十娘。施十娘笑问:“相公,今天来得早,是有什么事吗?”
文世高也笑着说:“娘娘猜的不差,确实有件事求您。”
“不敢不敢,但凡有事,相公只管吩咐,老身我定当效劳。”
文世高从袖子里把银子取出来,塞在施十娘手上,嘴上说道:“在下今年二十岁,尚未成家立室,这番前来,实是要请娘娘做个媒人。”
施十娘故意问道:“做媒的不难,却不知相公看上哪家姐姐了?”
“就是刘秀英小姐。”
“相公差矣!你是不知道,这刘万户生性固执,多少乡宦来向他求婚,无不铩羽而归;且不说你是个异乡人,就凭你是个穷酸书生,此事便难成就,还是算了吧。”说着,就要把银子还给文世高。
“不不不~因子你您且收着,在下还有话说。”
“什么话?”
“实不相瞒;昨天我到刘万户家园庭里去了一趟,她家小姐亲口对我说了一声‘美哉,少年’;娘娘您是个走千家,踏万户,极聪明的人;烦劳帮在下讨个回话,看她什么意思;这几两银子,就当给您的酬劳了。”
施十娘听了,笑嘻嘻的说:“也罢,老身就为相公去走一遭;如果是你得姻缘,自然天随人愿;若不是你得姻缘,今后也就休要痴想了,缠我也没用。”
“晓得,晓得。”
却说那刘小姐,自从见过文世高后,也是一百个思念,心里暗自想道:“我看他仪表堂堂,不像是寻常之辈,若能与他夫妻谐老,也不枉此生;只不过我爹固执,不知能应允否。”
这时候,施十娘已经提着花篮来到了刘家。都是紧邻,老夫人也认识她,遂招呼道:“施妈妈,今天如何有空来看我了?”
“承蒙奶奶和小姐得照顾;这不,今天新做了几枝好花儿,来送给小姐戴。”
“来得正好,我家小姐正思量你这花儿呢。”老夫人摆了摆手,说道:“春娇,带施妈妈上楼去,让小姐挑几枝花儿。”
施十娘跟着丫环上到二楼,却见小姐坐在窗前闷闷发呆。那丫环是个有眼力的,连忙说道:“小姐,施妈妈送花儿来了,你快挑上几枝吧。”
小姐问说:“有什么时新得巧色花儿么?”
“有,有。”打开花篮儿,一枝枝取出来,放在桌上。
小姐取过一枝,问道:“这是个什么花儿,有名字么?”
“有名字。”即取过来,给小姐插在了头上,又说:“这一枝叫做‘连中三元’,愿小姐将来能嫁个连中三元的美少年。”
小姐正为此事愁闷,她这么一说,更加撩拨心弦了。
施十娘看房里无人,往前靠了一步,说道:“小姐,老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妈妈,有话但说不妨。”
施十娘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姐,你还记得昨天楼下的少年郎吗?”
小姐的脸色霎时红到了耳朵边儿,也不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施十娘又说:“那少年郎今天来找我了,说小姐称赞他是美少年,是也不是?”
小姐更羞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少年姓文,是个苏州人,人品更是不必多说;小姐若是嫁给他,日后夫荣妻贵,也不枉费小姐一副芳容,你觉得怎么样?”施十娘见小姐脸上带笑。接着又说:“文相公思念小姐,一连来了几次,非要老身替他个消息,不知小姐有话要对他说吗?”
“不知这人有没有娶妻?”
“他说不曾娶妻;据我看起来,他不但相貌出众,文采也出众,与小姐恰好是一对儿;小姐若是应允,老身我就出去跟他说。”
小姐将头点了一点,施十娘这才提着花篮儿出来。
这会儿,文世高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一见施十娘出来,快步上前问道:“如何?”
施十娘捂着嘴,笑着点了点头,喜得文世高如虫钻骨痒一般,非常快乐。遂说:“既然小姐有意,看来婚姻大半可成;明天我做一首诗,请娘娘替寄给小姐,她要能回诗一首则更好,不然求个信物,也是可以的。”
施十娘仍旧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回到寓所,取出来一块白绫汗巾,磨浓了墨,在上面写下一首七言得绝句。第二天把汗巾交给施十娘,并叮嘱道:“娘娘把这汗巾给小姐,千万讨她一个回信,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总而言之,两人有情有义,一来一往,施十娘也从小姐手上,讨回了一首诗,和一只半新不旧的绣鞋。
临走的时候,施十娘还不忘问一句:“你们两个既然这般相爱,难道就没想过再见一面吗?”
小姐说:“上一次相见,是他误打误撞进来的;如今带着目的前来,恐怕难登铜墙铁壁。”
施十娘是个偷香窃玉的老作家,走到窗边一看,说道:“有了,我家的后门,与你家花园紧紧相连;而你家花园墙边,正好有一座假山;倘若小姐晚上在假山上垂下一条绳子来,我便教文相公顺着绳子,攀着树枝进来。”
“如此甚好。”
二人计较妥当,只等夜间相会。且不讲文世高心里有多高兴,单说晚上来临,小情侣爬墙约会。
没等到天黑,文世高已经提前换好了新鲜得衣服。平时穿的衣裳宽敞,爬墙不是很方便,所以要换一身紧身的利索衣服。眼看黄昏到来,文世高早早在施十娘家里等候。
约莫一更天时,只听得墙头上一阵骚动,接着便见一条绳索放了过来,施十娘说道:“想是小姐到了,文相公快快上去吧。”
文世高掩饰不住心里的激动,抓起绳子就爬。扒上墙头,一切顺利,但是顺着树枝往假山上跨步的时候,坏了,一个失足,重重的摔在了假山石上。说巧不巧,那假山上恰有一处石尖,正中其脖颈处,文世高登时没了呼吸。
墙外的施十娘只道他跨过了墙,以为安全落地了,自顾自闭门而睡,不题。但是墙那边的小姐可着了急,走上前去一看,只见牙关紧闭,手足冰冷。拿手上去一摸,一点鼻息也没有了。小姐慌了手脚,霎时满身寒颤,两泪交流。
站了半晌,这才想到:万一明天早上被父母看见尸首,查究起来,谴责难逃;更何况文相公是为了见我而亡得,我岂有独生得道理?千思百想,也在旁边的秋千上吊死了。
前文中提到的丫环春娇,虽然是负责小姐的起居,但却是个粗婢,每天早上小姐不叫,她绝不早起;办起事来,也是慌慌张张,粗心大意。这天晚上小姐因为有心事,叫她先去睡了。
到了次日早晨,老夫人不见春娇出来,便独自走上楼来叫:“春娇,春娇!都这个时节了,你怎么还不来?”
春娇这才从睡梦中惊醒。
老夫人一看小姐的床,干干净净,忙问道:“小姐呢?小姐在哪里?”
春娇还在发癔症,嘟囔着说:“小姐不是在床上嘛。”
“该死的丫头,床上连个被子都不曾打,哪有小姐的影子?”
春娇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床上确实没人。然后又说:“兴许是小姐早起,自己出门去了。”
“还不快些去找!”
“是是是。”
春娇被骂了一通,急匆匆跑下楼来四周寻找。不找不知道,转到后花园时,方才看见树上吊着一个,地上躺着一个。那春娇也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一时吓得尖叫,呆在地上尿了裤子。
老夫人听见叫声,赶过来一看,“咕咚”一声跌在地上,口中念道:“这可如何是好?”
刘万户闻声也赶了过来,面对眼前的一切,惊得面如土色,半句话说不出来。好半天,刘万户才站起身来。走到死尸旁边,看了看,点了点头,叹道:“没想到我女儿竟做出这般丑事,怎么办?”
老夫人说:“都怪这春娇丫头,如果她看好小姐,何至于此?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刘万户劝道:“她一个丫环,哪里经过这等事?怪不得她,怪不得她。”
春娇哭哭啼啼的说:“先前隔壁的施婆屡次来家,或许此事与她有关。”
万户沉着脸说:“既然是施婆搞的鬼,那就让她来想办法解决吧。”
施十娘目送文世高过墙之后,直到五更天才起来等候。可是左等不来,右等还是不来,难免有些疑惑。心说:“难道文相公已经走了吗?不该;难道还没出来吗?不该,万一被发现,那可就不好办了。”
正思索时,刘家来了两个人,与她说道:“施妈妈,我家奶奶要跟你说句话。”
施十娘顿时吓得脸上似开了染坊,一搭红,一搭紫,一搭白,一搭青。料想:坏了,这事犯出来了。没办法,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胆来见夫人。
那老夫人早已哭成了泪人,跳着脚的骂道:“你这个不守门的老泼妇,为何要害我家小姐?”
施十娘低着头说:“不关我得事,是小姐看上了文生,我不过是做了个中间人而已。”
“都是你干的好事,现在两个都死了,你说,怎么处?”
施十娘以为的是,二人约会之事露了光,可不知道这里面出了人命。如今听她这么一说,一发魂儿都没有了。
刘万户斥责道:“事已至此,绝不可外扬出去;我家人多嘴杂,不便发丧;这结果既是你安排出来的,那两个尸首也该你来收拾。”
施十娘诺诺道:“好好好,刘老爷放心;我有个侄儿叫李夫,原来是卖棺木得,家里也有两三个工人,我叫他晚上抬一口大棺来,把二人一同殓了,然后悄悄葬在后山,料无人知晓。”
刘万户取了三十两银子说道:“这个银子给你,切莫声张;就连来扛抬的人,也别说真话,把事情做干净,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是是是。”
“还有;叫他们夜深人静了再来,棺木须从后门抬出,凡事谨言,不可漏泄。”
说罢,施十娘哆哆嗦嗦退了出来。
到得晚上,刘万户叫留下后门,扛抬的人进来,把两个尸首放做一柩,准备盖棺抬走。这时,老夫人带着春娇过来,吩咐说:“这里面都是小姐生前喜爱的金银首饰,你去放进棺里,别教小姐在阴曹失了妆容。”
几人抬棺到天竺峰下,就在道边掘了坑葬了。李夫吩咐众人说:“你们抬了半夜也辛苦了,这里有几个小钱,你们拿回去买酒吃;我受人之托,当终人之事,你们先走,我埋好就回去。”
众人取着扛索自回,不题。
列为看官,您道这李夫是什么人?因殓时看见老夫人在里面放了金银首饰,这下里生了歹意。他做个卖棺的生意,平时赚个小钱尚好,那老夫人给得陪葬,少则三五百金,谁人看了不眼红?
适才找了个借口,打发了这几个人回去,自己又把棺盖给撬开了。那么说,凭他一个人的力气,能把棺材撬开吗?这就要看情况而论了。李夫从一开始就用了贼智,钉钉的时候,往一旁砸,砸下去就会偏,看着钉紧了,其实一敲就开。
说话的功夫,天上竟零零星星飘下几点雨滴来。那李夫作了揖,说道:“二位已是阴间鬼,人间财富再也享用不上了;我今天私自拿了,明年忌日,给你们多烧些纸钱罢。”
然而,正在他伸手拿首饰得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喘息。李夫先是一愣,慌忙松了手,拔腿就跑,嘴里不住的喊道:“有鬼,有鬼!”
口中念念有词不说,只觉得脚下也有牵绊,还以为是被鬼魂缠了身,一下跑出去四五里路。眼看到了有人家的地方,李夫这才回过头来看,哪有一个人影?再低头一看,原来脚上带了一条大荆棘草。李夫原不是盗坟的惯贼,如今跑出去这么远,自然也就不会再回去了。
却说棺材里发生的事。其实文世高本来就没死,只是摔在了颈部,岔了气;再加上连续几天兴奋,没睡好觉,所以昏死了许久。这下雨水打在脸上,自然而然也就醒了。
从棺材里坐起来,文世高只觉得腿脚疼痛,又不知身何处。举目茫然,但见淡月弯弯,残星点点。方才要起,顿觉棺里还有一尸,仔细看了,原是秀英小姐。文世高抱小姐的尸首,哭道:“真是上天捉弄,你我情深,不得阳间相聚,难道要我们阴间相逢吗?”
哭声撕裂,泪如雨下。那小姐在他怀里上下摆动,兼之雨水扑面,不一时,秀英竟然也睁开了双眼星。
文生先是一惊,而后慌忙扶起来,问道:“小姐,你这是还阳了吗?”
秀英答:“果时死而复生了。”
二人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哭了一阵,天色已近微亮,秀英说道:“想来,这是天不绝你我之配;既然父母以为我死了,那便没有再生之理,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了。”
“小姐的意思是?”
“若君不弃,妾愿与君同去晦迹山林,待守清贫何如?”
文生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
两个人从棺材里出来,把金银首饰装好,再把棺盖盖好,随便扔了两把浮土,装作埋葬的样子,二人你搀我扶,乘着星月,雇船远离而去。
再说秀英的母亲,老夫人一生就这么一个女儿,前日里还有说有笑,今日里却成了阴阳两隔。越想越气,越想越懊恨,有心去女儿的坟前哭一哭,却又不知葬了何处。
到了第二天,老夫人叫春娇说:“丫头,你上施妈妈家去一趟,就说我有事请教。”
来到施十娘家门前,春娇刚要喊话,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走进去一看,屋里除了剩下的桌椅板凳外,细软一概皆无。
春娇回复了夫人,夫人愈发伤感道:“这是怕我找她理论,连夜逃去了。”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定了下来。刘万户一家人最为悲惨,好端端的女儿死了,既不能发丧,又不能祭拜,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秀英跟着世高回到苏州,来人过起了正经夫妻生活。
一年后,元顺帝下令,征十七万民夫疏通黄河故道,一时间百姓人人自危,民不聊生,思叛者不计其数。彼时刘福通扯了旗,调用刘万户为幕僚。刘万户无可奈何,只得同夫人一起进京。但是在经过苏州地界时,又遇上张士诚的军士,一路劫掠,一路烧杀。刘万户不能继续前行,只好暂留在了吴门。文世高原是苏州人士,战火蔓延,如何得以苟存?也不得不随民众,逃去了驿中。
天下之事,怎离得了一个“巧”字?
就在乌泱泱逃难的大队中,秀英远远看见一个人,很像自己的父亲;再仔细看,果真是他不假。秀英急忙扯着丈夫说:“你快来看,前面那人是我父亲,不知他为何在此?我不便相认,你去问问。”
文生慢慢踱到刘万户面前,拱手问道:“老先生是杭州人吗?”
“正是钱塘人。”
“老先生高姓?”
“姓刘。”
“既是杭州人士,何至到此?”
“足下有所不知;我家原是世胄,只因刘福通作乱,我被逼进京任调,途径了此地;不曾想,这里也是兵革满地,家眷羁滞在此,不能前进,奈何。”
文生回来,对秀英说:“问过了,他的确是我泰山,就连你母亲,也在附近。”
秀英听说母亲也在这里,更着急了。
文生劝说:“先不要急,咱俩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已死之人;如果贸然相认,恐惹出未知风波,还是看看再说的好。”
是夜,众人集中在馆驿歇息,秀英因思念父母,竟呜呼大哭起来。刘万户与夫人细听哭声,总觉的像自己的女儿相似。顺着哭声来找,果然是秀英。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在怀里哭了起来。刘万户仍然不信,劝说道:“女儿已经死去一年了,料此人必是个鬼祟变幻惑人,还是理智些吧。”
秀英见父亲固执,说道:“我和丈夫并未绝气,父亲若是不信,可叫人到天竺峰下掘开棺材一看;那时便知我二人是不是鬼。”
刘万户激动不已,当即命仆人刘道往天竺峰下查看。
刘道只知道天竺峰,并不知晓具体位置,于是又去找当时负责埋葬得李夫,谁知李夫也因为怕事,早没了去向。好在碰见一个李夫得手下,也是那时的抬材之一。在他的引领下,刘道顺利打开了棺材,果不其然,棺中空无一物,乃知秀英小姐未死是实。
返回到苏州,刘道把话说的明白,刘万户才相信女儿是重生了。但是刘万户看着眼前穷酸的女婿,总觉的辱没了家谱,心里闷闷不乐。
捱到六月,道路稍通,刘万户恐误了大事,着急带夫人和女儿往京师。文世高也想跟着一起,怎奈丈人是个势利的老花脸,呵斥道:“我家累世不赘白丁,你若有志,拿个金榜回来,方许你娶我女儿为妻。”说罢,登程如飞而去。
秀英在车上哭,文生在地上嚎,两下里珠泪填胸,几欲昏绝。
文世高不管不顾,历经半载,总算一步步追到了京城。然刘万户是个新起用得高官,声势赫奕,怎是他这等穷酸能攀比的?处处高墙,文生却无投奔之处。眼看袋中钱财用尽,东奔西走,没个投奔得地方,好不苦楚。
腊月寒冬,朔风凛凛,天雪下来,文世高如同游魂一般在街上晃荡。此时,前面一个老婆婆,手里提着一壶酒,冒雪而来。渐到面前,那婆婆抬头一看,惊得说道:“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我已知错,别叫这鬼魂跟着我了。”
文生见状,忙说:“不要慌,我不是鬼,我有话与你说。”
您这婆婆是哪个?正是当初的施十娘。原来自那天之后,施十娘心慌惧罪,连夜与侄儿李夫搬到别处。后来又因为女儿嫁给京城里的一位相公,她便来与女儿同住,这才有了二人再次相逢的机会。
文世高把他和小姐复活的经过,并着岳丈嫌贫驱赶得事,一道说给了施十娘。施十娘长叹了口气,说道:“相公既然到此,想来也是缘分未尽,且到我舍下吃个粗茶淡饭吧。”
文生正在窘迫之际,见施十娘留他,真个是他乡遇故知,便就跟着去了。
离此不远,有一间门面,就是她女婿家。施十娘把女婿叫出来,二者分了宾主落坐,说一说其中的缘故,道一道里面的世情,那女婿嗟呀不已。从这天起,文生就且住在了他家,每日用功读书。施十娘总觉得,他落到这步田地,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心里愧疚,所以凡一日三餐酒食供给,绝不说半个不字。
剪断截说,刘万户在京立住了脚,人人都知他富贵,且只有一个女儿,纷纷来向他求婚。刘万户有意另许势豪,怎奈女儿立志坚贞,只得作罢。
忽一日黄榜开,文世高果然以奇才雄策,荣登大榜。刘万户是个在朝为官,只知道他姓文,却不知叫什么名字。文世高料想时机成熟,把当初刘小姐赠给他的汗巾和鞋子取了出来,对施十娘说:“如今我已富贵,烦劳娘娘替我再去一趟刘万户家,看他如何回话。”
施十娘也硬气了,领的是文老爷命令,喜滋滋来到刘万户衙内。老夫人和小姐见着故人,如梦里相逢一般,诉不尽的惆怅。
说了半晌,施十娘这才把汗巾和鞋子取出来,说明了来意。合家欢喜就不消说了,倒是那势力的刘万户,如今也改了嘴脸,掇转头来说道:“我女儿眼力果然不差。”
得了准信,施十娘从中为媒,替他二人择了一个良辰吉日,高结彩楼,广张筵席,说不尽的繁华,享不完的富贵。
再说文世高,真是个慷慨得大丈夫,就算到了这般地位,前面的事,一笔勾销,绝口不提。就算是刘万户提出入赘一事,她也是满口应允。
后来张士诚破苏州,文世高家业尽散,夫妻两个重回断桥旧居,逍遥快活,受用湖山佳景。有听说他们往事的,无不道个奇怪;一时间佳话传遍了杭州内外,至今仍旧脍炙人口。
注:本文来源于《西湖佳话·断桥情迹》,后被收录在《风流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