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年近八十,白发忽然变黑,重新长出牙齿。
大家都说祖母成了人瑞,我家有福了。
隔壁王阿婆却告诉我:
「不好,这是虎姑婆,专吃孩童,阿英,你快跑吧!」
1
天刚蒙蒙亮,我闭着眼睛穿衣服,躺在隔壁的祖母忽然翻了个身,嘟囔道:「阿英,同你爹说,今日早膳我不吃米粥。」
「那吃玉米糊吗?」
「也不吃,我要吃油馓子,再来个大肉包,配上热乎的咸豆浆。」
祖母说着,还咽了下口水。
我笑起来:「祖母,你梦里吃呢!你那牙都掉多少年了?还能咬得动油馓子?」
祖母今年已经七十九岁,是我们周边有名的长寿老人。
本朝以孝道治天下,因祖母长寿,父亲还被举为孝廉,做了我们平阳县的县丞。
我家原本清贫,父亲当了县丞之后,日子才好过不少。因此,父亲也格外紧张祖母的身体,让我搬来和祖母一起住,一日三餐地伺候她。
我柔声哄祖母:「祖母想吃咸的,那便让厨娘熬个菜粥可好?再剁些细细的肉糜进去。」
俗语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会跟孩童一样,任性,说不通道理,只能劝着。祖母有时候犯起脾气,比我这个九岁的小丫头还不如。
我穿好衣裳,拉开床幔,祖母忽然坐起身道:「我能咬得动,阿英,我又长牙了。」
祖母冲我张开嘴巴。
就着昏暗的光线,我随意扫了一眼,大吃一惊。
只见祖母原本光洁的牙床上,居然长出一排整齐的尖牙。不仅如此,祖母原本雪白的头发,也黑了大半。
「爹——娘——」
我吓一跳,连滚带爬地跳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套,飞奔过去找父母。
父亲每日卯时就去县衙坐班,此时穿好官服,正要出门。见我神情慌张,还以为祖母出了什么事,吓得脸色一白,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祖母卧房。
「母亲,你头发怎么黑了?」
「你身子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祖母摇头。
「没有不舒服,我感觉特别精神,就是饿,想吃肉。」
说着,咧开嘴,冲我爹笑,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
2
我爹大为震惊,告了一日的假,没去应卯。第二天,祖母长了牙齿的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县城。
我出去买点心,茶楼里所有人都在议论祖母。
说书先生左手提着个大茶壶,跷着二郎腿,朝众人看一圈,猛一拍大腿:
「啧,李家有福啊,李老太太,这是成人瑞了!」
「周先生,什么是人瑞啊?」
「人瑞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周先生故意卖个关子,见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听他说话,这才得意洋洋地把茶壶往桌上一摆。
「俗话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人生七十古来稀。」
「李老太太能活到七十九,本就不容易。」
「哎,这七十再往上,八十叫杖朝之年,九十耄耋,活到一百,便是期颐,又叫作——人瑞!」
围观群众惊呼。
「周先生懂得真多。」
「一百岁才叫人瑞,那李老太太也不到百岁啊!」
「你们懂什么!」
周先生吹胡子瞪眼。
「世上哪有人能活到百岁?那花到期便要谢,树到冬天都是要枯死的!只有像李老太太这般,长黑发,出新牙,返老还童,才能再活三十年,撑到百岁呢!」
他说着又摇头晃脑,开始掉书袋。
「所谓海内乐业,朝廷淑清。天符既章,人瑞又明。」
「我们平阳县能出人瑞,说明什么?说明咱李县丞是个好官,当今天子是个好皇帝!要我看啊,李县丞他,要升官啦,升大官!」
周先生红光满面,仿佛升官的是他。
围观群众也与有荣焉,各个挺着胸脯,见我来了,一叠声地问我祖母到底有几颗牙齿,长了多少黑发,连掌柜的,都不肯收我银子。
我好不容易抱着点心挤出人群,匆匆往家里跑,快到家门口时,却被隔壁的王阿婆拦住了:
「英子,你过来。」
3
王阿婆是我们附近一带有名的神婆,小孩发烧时,她备一盘水,把筷子在水里立起来,便能给人退烧。
我爹虽然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小时候我高烧不退,请了大夫怎么都看不好,是王阿婆给我治好的。
娘经常在我耳边提这件事,所以我对王阿婆一直很敬重,她一喊,我便停下脚步,乖乖朝她走过去。
王阿婆神色严峻,眉间的皱纹挤成很大一个疙瘩。
「英子,我问你,你祖母的牙,是不是尖的?」
我吃惊地看着她:「对,你见过我祖母了?」
「坏了!」王阿婆脸色很难看,「你祖母她不是人瑞,她是虎姑婆,老虎精变的,要吃掉十个小孩才能化形成功,你快跑吧!」
我很无语:「王阿婆,你骗小孩呢?我都几岁了,才不信这个。」
「阿婆是想救你的命,你要是不跑,那就找机会把这个符灰拌在水里,给你祖母喝下。」
王阿婆把一小包浮灰塞进我怀里。
我猛地一甩手:「才不要,你乱说!」
王阿婆急了:「虎姑婆每天要吃生肉,今夜子时你且看着!」
我没搭理她,扭头跑了,可接下去的一整天,我都魂不守舍,脑子里全是祖母那口尖牙。
人的牙齿,怎么会这样尖呢?
4
一眨眼就到了晚上,我越想越害怕,试探着提出,今晚不想跟祖母睡了。
爹娘狠狠骂了我一顿:「不孝!你连祖母都不肯伺候,我们老了还能指望你?」
我梗着脖子道:「大哥不是就在隔壁县城吗?我以后要嫁人的,你们本来就不能指望我啊!」
实话总是扎心的,爹把我揍了一顿,亲自押着我回到祖母的卧房。
祖母盘腿坐在床上,双目幽幽地看着我:「阿英长大了,嫌弃祖母身上的老人味了?」
祖母年纪很大了,满脸皱纹,配上漆黑的头发,一口尖利的白牙,在烛光下,怎么看怎么怪异。
我干笑着:「没有啊,祖母身上最香了。」
「那还不过来睡觉?」
祖母掀开被子,拍了拍床铺。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脱了鞋要爬到床上。
就在这时,忽然有双手从床下探出来,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吓得尖叫连连,原地跳起来。
祖母不满地伸手捂住耳朵:「哎哟,阿英啊,我耳朵都要被你叫聋了!」
「一根绳子能把你吓这样?」
绳子?
我低头一看,只见我脚踝上,缠着一条红色的麻绳。
床底下怎么会有麻绳呢?
我好奇地蹲下身,歪着头往床底看,床下摆着一个青瓷坛子,坛口塞了木塞,又用红绳子缠了好几圈。
那绳子松了,落下来,正好绊住我的脚。
我松了口气。
这是祖母的零食坛子,老人家嘴巴馋,又爱吃甜食,怕虫鼠啃咬,就在这坛子里装些饴糖。
5
我把绳子重新缠好,爬上床准备吹蜡烛,祖母忽然开口:「阿英,今晚你睡里面。」
床铺里侧靠着墙壁,祖母晚上经常要喝水,为了方便照顾祖母,向来都是我睡外侧的。
我扭头盯着祖母的脸,她也看着我,原本浑浊的眼珠子变得又大又圆。
我心头一颤,本能地拒绝:
「祖母,不要吧!我睡外面,好给你倒水啊。」
「不用,我现在自己能起来喝。」
「而且我肚子还有点饿,等会儿要找点东西吃,阿英乖,你睡里面,能休息得好。」
祖母不由分说,一手拉着我,把我提到里面,她的力气变得特别大,我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好好地躺在里侧了。
我心里更害怕了。
祖母这个年纪,平常下床都要人扶着走路,胳膊也抬不起来,梳头发都是我给她梳的,现在却能单手把我提起来,不是老虎精是什么?
一害怕,我就控制不住瑟瑟发抖,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
祖母叹口气,把我搂在怀里:「阿英怕我?」
「哎,人老了再不死,都是讨人嫌的。」
「阿英啊,你知道吗?咱们家,原本不是平阳县的,是北面逃荒来的。」
「祖母小时候住的村子,叫石棱村,在山沟沟里,村里穷得要命。那时候我跟你年纪差不多大,我祖母特别喜欢我,但是我母亲总不愿意让我跟她玩。」
「祖母六十岁了身体还康健,村里人都说,人老不死是为妖,妖怪要吃小孩。全村小孩见了我祖母都害怕,远远地拿石头砸她。她原本很爱笑的,后来,经常一个人坐在灶前,一坐就是一天。」
「祖母死的那天,我哭得很伤心,爹娘却很高兴,说少个人,多的口粮可以换钱给我裁身新衣裳。」
「等我自己嫁人生子,我才明白,哎,都是穷闹的。家里穷,人老了就是祸害,是妖怪。家里富裕,人老了便是祥瑞,是福气。」
「阿英哪,不要听外面那些风言风语,祖母就是祖母,不是妖怪,别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