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每当读到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关于典雅美学诗歌风格的描写,总能让人在瞬间安静下来。
因为这秋菊,自古以来就位居花中四君子之列,饱含遗世独立的从容与淡定,不惧风霜雨雪。
这种独特的精神境界,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为之挥毫泼墨,从色、香、味等不同方面赞颂。
李商隐热爱秋菊的色彩斑斓,“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紫菊淡雅宁静,黄菊热烈温暖;
陆龟蒙难忘白菊的月下清香,“月明阶下窗纱薄,多少清香透入来”,不断萦绕着乡愁的味道;
白居易期待黄菊的酿酒美味,“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与刘禹锡一醉解千愁。
杜牧则在重阳节登高戴菊,“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暂时忘却人世生死无常。
同时菊花还能制茶、入药、做菜,苏辙赞其延年益寿,“南阳白菊有奇功,潭上居人多老翁。”
在《红楼梦》里,林黛玉曾以《咏菊》《问菊》和《菊梦》三次夺魁,可谓是占尽闺阁风流。
尤其那句“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一语道破菊花在古典诗词的重要精神内涵。
今日,我们就从陶渊明说起,看看菊花到底有多少意蕴表达。
1.采菊东篱,幽人隐逸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东晋•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作为田园诗鼻祖,陶渊明通过两种花,勾勒出中国人内心的精神家园。
一个是与世无争的桃花源,每当人们对现实失望的时候,总希望有这样的乌托邦让人休憩。
另一个就是象征隐士的菊花,不只成就了陶渊明的隐逸之宗 ,也为读书人提供了精神出路。
彼时作为彭泽县令,陶渊明不愿同流合污,留给世人一句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即解印归去。
他来到南山脚下,草庐而居,半耕半读,再无世俗热闹与喧嚣,因为心超世外自觉身处僻静。
也只有如他这般摆脱名利束缚,才能真正感觉这内心沉静来自心远地自偏,而非地偏心才远。
更何况后世很多读书人即使归隐山林,也是为了终南捷径,始终被尘世的富贵功名所羁绊。
陶渊明归园田居,是真正身体力行地躬耕田林,发自内心地喜爱自然,而非做样子博个虚名。
他悠闲地采摘东篱菊花,不经意间南山就映入眼帘。如此悠然一见,这朵永不凋零的菊花就盛开在每个读书人心中。
当他们在官场怀才不遇,或不愿同流合污的时候,就会想到这南山下的东篱菊花,不如归去。
与飞鸟相伴,与白云相看,也学陶渊明得意忘言,将身心自由融合在大美自然里,不问悲欢。
如此采菊东篱、诗酒南山的幽人隐逸,元稹也深深折服: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2.金菊满城,英雄豪情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唐•黄巢《不第后赋菊》
黄巢笔下的菊花,不再是花中隐士,而是披着金黄铠甲的战斗勇士,开满京都。
这一年曾屡试不第的黄巢,在长安再次名落孙山。这榜上一落,心中却有万千豪情迸发涌起。
五岁的时候,黄巢就曾绕膝爷爷膝下,以菊花联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彼时的他,充满浪漫主义想象,希望菊花能与桃花一起盛放在最美的春光里,也算霸气侧漏。
如今长大成人并目睹了现实的残酷之后,黄巢戳破浪漫的想象,重新审视秋日金菊的美好。
它不像春光旖旎里的桃花传递温暖与明媚,甚至还带着肃杀之气,因为秋菊盛开后百花凋零。
可正因如此,才显示出菊花的可贵,萧瑟秋风吹不落它的生机盎然,寒冷霜露掩不尽它的馥郁芬芳。
于是在黄巢眼里,秋菊不只显示出百花凋零却一枝独秀的顽强生命力,而且洋溢着豪情壮志。
长安上下都弥漫在直冲云天的浓香,不是李清照的暗香盈袖,也不是陆龟蒙的清香透入纱窗。
这秋菊开满长安,就像穿着金黄铠甲的战士严阵以待,怀着必胜的信心,拥抱美好的未来。
如此豪气冲天,不正是黄巢的内心写照,才能在55岁还敢于成为大唐的掘墓人,引领风云。
一代女侠秋瑾,也曾在秋菊中寄寓豪情壮志,“铁骨霜姿有傲衷,不逢彭泽志徒雄。”
3.寒菊抱香,民族气节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宋•郑思肖《寒菊》
郑思肖笔下的菊香未曾冲上云霄,却在中国人心中萦绕了千年,从未中断。
自古以来,傲立风霜的秋菊就代表坚贞不屈的品质,“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苏轼曾用此劝勉人生失意时的好友刘景文,同时也是他自己贬谪杭州时的一种心境写照。
到了郑思肖这里,寒菊不单指个人的坚贞不屈,更成为国家危难时民族气节的诗意象征。
南宋灭亡后,不肯事元的郑思肖,改掉了原名郑之因,字忆翁,号所南,并以菊山后人自居。
他对赵宋王朝的忠诚,不仅体现在名号上,还体现在一言一行中,余生隐居在苏州佛庙之中。
就连每每坐卧,郑思肖皆向南背北,目光始终注视着故国所在的方向,以示尊敬与怀念。
在这首《寒菊》中,他托物言志,传达了独立疏篱意趣未穷的幽人隐逸之情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崇高民族之志。
尤其“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一句,仿佛让人看到了一个文人的铮铮铁骨,永不屈服于蒙元的金戈铁骑。
同样以菊花描写气节,才女朱淑真的“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就温婉了许多。
郑诗里的北风与北方的蒙元侵扰暗自契合,不愿吹落北风中远比不舞于秋风更为郑重庄严。
更不用说这枝头抱香死和抱香枝上老里,一“死”一“老”其中蕴含的决绝程度有明显差别。
正因为如此,这朵菊花永远盛放在中国人心中,千古风流不会雨打风吹去。
4.丛菊玄霜,故园情深
故园三径吐幽丛,一夜玄霜坠碧空。
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篱落看秋风。
—明•唐寅《菊花》
唐寅笔下的菊花,没有黄巢的冲天浓香,也不见郑思肖的沁人清香,却足以让人永远怀念。
因为它代表的是故乡,不管走过多少山川湖海,见过多少人世繁华,都不断回忆的地方。
风流才子唐伯虎也摆脱不了这种心灵的羁绊,在秋风起的时节,想念故乡菊花盛开的地方。
此刻故园小路应开满淡淡的菊花,被夜霜白露笼罩在秋凉如水里,清雅淡然。
独立秋风的唐寅推己及人,为同病相怜的天涯游子而叹,何人尽借篱落看秋风。
如此以来,赏菊花思故乡就不再是唐伯虎个人的行为,而是道出了天下漂泊游子的心声。
本来古人就有秋风乍起而兴莼鲈之思的情结,尤其秋菊又与家人团聚的重阳节紧密相连。
卢照龄在重阳节客居他乡时,就曾深深怀念,“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
岑参随军出行时,“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饱含对长安故国与战乱故乡的想念。
而人生暮年寓居夔州的杜甫,更是在遥望长安中慨叹: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5.黄菊重开,相思离愁
黄菊开时伤聚散。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重见金英人未见。相思一夜天涯远。
罗带同心闲结遍。带易成双,人恨成双晚。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
—宋•晏几道《蝶恋花·黄菊开时伤聚散》
晏几道笔下的菊花,不再萦绕故土乡愁,而是饱含相思情愁。
李煜也曾在“菊花开,菊花残”中传递男女相思,“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到了晏几道这里,依然是菊花开又落,情人仍未归,可远比李煜词里的菊花让人肝肠寸断。
因为从相见欢,到别离苦,再到相约花下重逢,皆是在菊花的见证下上演,寄寓了太多情思。
尤其菊有重开日,人无归来时。菊花开得越热烈,等待的心情越焦灼,漫漫长夜也愈发难捱。
彻夜难眠的女子抱着残存的希望,不停编织罗带上的同心结,期待朝思暮想的爱人如约而至。
可双结易成,双人难立,希望落空后的女子,欲把相思成书,可书未成泪先流,满纸泪横。
这朵沾满相思的菊花,后来到了千古才女李清照笔下,别有风情: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一千多年以后,方文山作词的《菊花台》,“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被周杰伦唱遍大街小巷。
6.黄花白发,放浪形骸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宋•黄庭坚《鹧鸪天·座中有眉山隐客史应之和前韵即席答之》
到了黄庭坚笔下,枝头的黄菊与老人的白发交织在一起,映照出狂士的放浪形骸。
这种金秋菊花与人生暮年的色彩对照,白居易也曾书写:还似今朝歌酒席,白头翁入少年场。
只不过他不是黄花白发的对照,而是黄菊白菊的映衬,一语双关将垂垂老矣的自己带入其中。
如此以花喻人,饶有情趣,给人以男人至死是少年的青春气息,让人过目难忘,心向往之。
而黄庭坚直接以白发苍苍笑对黄菊朵朵,杯酒不停,风雨莫管,横笛吹曲,歌舞尽欢。
到了酩酊大醉之时,更不管头冠倒戴,菊花满头,任凭世人冷眼相看,只要放荡不羁爱自由。
如此放浪形骸,是黄庭坚贬谪戎州(今四川宜宾)时的激愤之语,也是摆脱苦闷的解脱之道。
这就是古人笔下的菊花情思,如今重阳节将至,愿忙碌的你我: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