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奇缘—1992年发表在《读者文摘》上的一篇感人至深的报告文学

发布者:喻青泽 2023-8-14 09:05

这是一篇1992年发表在《读者文摘》(后来的《读者》)、《解放军日报》上的报告文学,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31年过去了仍记忆犹新,再读时依然会泪流满面,故事发生在河南省驻马店市,非常感人……


假如那天她一如既往不走这条僻静的小胡同,假如那天她对小胡同里所有的细枝末节视若无睹,那么……

论巧,这事够上“天字第一号”。

1990年初夏一个了无声息的晌午,河南省驻马店市53岁的邵美玲,走进了这条她从没走进过的小胡同。胡同尽头一位在晒菜干的老大娘,吃力地踮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站在椅子上,正要把摊着菜干的面板举到柴房的屋檐上去。

“大婶子,我来帮你放。”

不过是举手之劳。

“大妹子,进屋喝口水。”

不过是顺口客套。

邵美玲走了。这事也宛如烟云过眼。

几天后,邵美玲应了替教堂临时看门,小胡同偏巧靠近那疙瘩。出于一种下意识,内向的邵美玲选择了走僻静的小胡同。

一回生两回熟。“大妹子”和“大婶子”时不时在胡同里寒暄。

聊起来才知道,“大婶子”姓刘,是个无儿无女的五保户;“大妹子”中年丧夫,也是个无女无儿的孤寡人。路逢知己千句少,相见恨晚。

“大婶子“”名叫刘淑贞,属虎,时年七十有七。全靠着每月35元抚恤金,孤苦伶仃。屋漏了没人补,病倒了没人问,三五月尝不到丁点荤腥,七八年换不上一条新被。

“天一热俺就发怵,真要死在大夏天,臭了沤了都没人知道……”

同病相怜,邵美玲听了好酸楚。

“大婶子,您老宽心,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冬天夏天我都管!”

打那以后,“大妹子”三天两头去看“大婶子”。拆被子洗衣,生炉子煮饭,推小车买煤,里里外外忙乎。逢年过节,总还要送点瓜果鱼鲜,让老人打打牙祭补身子。

老人心里过意不去。去年中秋,邵美玲买了4块月饼掂去,“大婶子”一看就恼了:“干啥花这冤枉钱!”

她每月所能领到的抚恤金也是35元。4年前丈夫病逝,没有工作的邵美玲就靠这个数字过日子。1斤酱油要用两个月,味精是从不敢问津的奢侈品。丈夫留下的最大一宗遗产便是追悼会上收到的几十块挽幛。手头实在紧了,鬻幛为继。这事儿使她感到无地自容,每回回羞着脸面打听,谈妥价,待到清早蒙蒙亮,贼似的再把挽幛送到买家。

这就难怪“大婶子”要恼了。4块月饼撂在桌上,老人咽不下。

邵美玲最担心的是“大婶子”的病:高血压、脑动脉硬化,还有多年不愈的肠胃炎。记不清多少回了,老人卧榻不起,屙得满身满床都是屎。拆被褥,洗衣裤,端屎接尿,抓药喂药,横竖全靠邵美玲。病重时,她就睡在老人屋里,衣不解带,一夕数惊。

“你像俺的亲闺女。”老人说。

邵美玲正是她的亲闺女。

只可惜,天知地知人不知。

1991年10月上旬那个傍晚,撂下饭碗的“大婶子”,絮絮叨叨又旧话重提。

“俺那闺女要还活着的话,年岁和你一般大。”“恁闺女叫啥名儿?”

“那丫头太小,只有个小名叫俊美。”

邵美玲心头一愣:“恁巧!我的小名也叫俊美。”

同龄而且同名,她只觉着巧得有趣,并没多想。没什么可以多想的,她有父母,父母已经入士,对盖棺论定的母女关系,邵美玲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丝毫怀疑,压根儿没想那一茬。

可“大婶子”来了精神:“俺俊美恁像你,大眼大嘴大脸盘,要是能留下张照片该多好………”

本来不打紧,这一提,邵美玲突然想起一桩事,急匆匆跑出胡同往家赶。她要去找样儿东西:一张照片——压在她箱子底20多年的那张照片。

压在“大妹子”箱子底20年的照片

究竟是哪年邵美玲也说不准了。一天,母亲拿出一张照片让她收好。母亲很认真地说:

“要是你今后碰到照片上的这个老人,你要多去关心她。”

“为啥?”

“听娘的没错。”

照片找到了。原封未动。邵美玲凑近灯光仔细一瞅,整个儿地傻了……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刘淑贞原是汝南县八里岔刘村人,20岁嫁给农民张新民,生一女,小名俊美。女儿才过周岁,丈夫暴病身亡。婆家嫌她晦气,整日指桑骂槐,动不动拳脚相加。她想一死了之,悬梁时,翻落的凳子惊动了小姑。阎罗不想收她,婆家不能容她。刘淑贞抱着闺女小俊美,走投无路。父亲还活着,可娘家的娘是个后娘。后娘毫不留情地将这对孤儿寡母挡在门外。刘淑贞曾有20枚银圆存在父亲处,后娘作梗硬是不给。父亲借了条毛驴,让女儿去替人碾米糊口。可是村小人少,一头驴养不活两个人。没辙了,卸磨卖驴,得18块大洋。

18块大洋便是母女俩的命根子。听说跑驻马店倒烟卷能赚钱,饥不择“路”了,她稀里糊涂盘进十几条“宝塔牌”香烟,只身去闯驻马店。临走时,把闺女托付给邻村的大姑,说好三五天一准回来。

从没跑过生意的刘淑贞被人唬了。她每盒1元(1旧票)盘进的“宝塔”烟,到驻马店碰破天只能卖7角。

刘淑贞急得六神无主,欲卖不忍,欲归不能。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

在老家替她领女儿的大姑,以为刘淑贞另觅高枝嫁人了,扔下个累赘让她背。一气之下,把年仅6岁的小俊美送给了外乡过路人。

刘淑贞浑然不知。20多天后她回来了。一无所有的母亲带着两张女儿最爱吃的烙饼。

女儿没有了。

大姑说,听领孩子人的口音,好像是西边那一带。

西边有5个县。

刘淑贞呼天抢地,撒腿就往“西边”跑……

这一夜,邵美玲反反复复地端详着手里的这张照片。要是没有认错的话,这便是她一年前刚刚认识的,却在她箱底压了20多年的“大婶子”的半身肖像。

邵美玲百感交集却又百思不解。如果“大婶子”真是生身母亲,那么养母怎么会对自己这般钟爱视同己出?如果同名同龄纯属巧合,那么母亲又为什么要她收藏这张照片,还有那句意味深长的嘱托?

朝夕相处几十年,不透风的墙上也会有蛛丝马迹。她的脑际里闪出一件往事。那还是在很年轻的时候,有一回她同大弟广银发生口角,吵得很凶。在旁的父亲几次劝说均告无效,恼了,冲着她劈头一句恶骂:“你滚!滚回你的家里去!!〞

有关这场口角的前因后果,在邵美玲的记忆里已经荡然无存。之所以记得父亲那句恶骂,是因为事后大弟极惶恐地跑来问她:“姐,你还有一个家么?”

只是邵美玲还不敢十分确定,照片上这位50开外的女人,就是今天已经78岁的刘淑贞。毕竟相隔20年了。

翌日,邵美玲又来到小胡同。她拿着抹布,若无其事地擦起“大婶子”家墙上那只贴满照片的镜框。

她曾经擦过镜框,而且仔仔细细,却没留心镜框里的内容。

一一猛然间,像有一股电流从她的心房穿过,邵美玲目瞪口呆!

镜框里有这样一张照片,照片上也是一位50开外的女人。除了人物身后的背景不同,那脸庞、五官、发式、衣饰乃至神情和角度、光线,竟然同她揣在怀里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显然,这是同一个人在同一天同一地点所拍的两张生活小照。只是,一张挂在“大婶子”的墙上,一张压在“大妹子”的箱底。

邵美玲怯怯地问:“镜框里的这张照片是您吗?”

老人的回答明白无误:“是俺!”

身不能由己了,邵美玲泪如泉涌。她掏出怀里的照片,道出了照片的一切……

石破天惊!

刘淑贞万没想到,“大妹子”竟然真是自己的亲闺女——就在身边,就在眼前。一把搂住亲骨肉,大哭。

48年了!烛尽灯残,泪眼望穿;48年了!喜从天降,悲从中来。

有一个谜,至今还云遮雾罩。邵美玲的养母,是如何得到的那张照片?也许,刘淑贞的大姑知根知底,送掉了俊美,却因某种隐衷,事后不敢和盘托出。刘淑负只记得,那年是个家住“西边”(泌阳县,美玲养母所在地)的干妹,从自己手里要走的照片,说是为了作纪念。大姑已经作古,干妹溺于洪灾,谜的底,成了死结。

然而,山不转水转,水不转风也转。照片到了美玲手里,女儿到了母亲身边。

应该有个家了。女儿执意要母亲搬过去和她一起住,早晚侍奉,以尽孝道。比起小胡同那间斗室,邵美玲的屋子还算宽敞。老人不允。老人老屋老地方,住惯了,不想再挪窝。老的不搬小的搬,女儿回娘家。还不到10平方米的“娘家”,虽说也是公房,可又破又暗并且冬凉夏暖。这会儿,邵美玲正紧锣密鼓地在筹划一项土建工程,为的是能在斗室里安下一张她的床。据悉,这项工程最大的开支,是购买一包水泥。这就很有些难度了。她俩的抚恤金合在一起才70元。

刘淑贞(右)、邵美玲母女

邵美玲也是半百多的人了,丈夫死后,积郁成疾。为生活计,偶尔去帮人打杂,挣点极微薄的零星小钱。这点钱,她几乎全花在了老人身上。做娘的于心不忍,可“经济大权”女儿在握。劝不听,闹矛盾。3个月前,邵美玲曾买过一只鸡,说好是为母亲补营养。那几天她在外替人临时守更,晚上不回家。老人家炖好鸡汤,一口不尝,端着锅,踉踉跄跄找上门去。女儿急了,说啥不肯动筷子。于是你推我搡,闹个半红脸。最后达成一项协议:趁热,一人一条鸡腿。母亲看着女儿吃,女儿看着母亲吃。

过年了。1992年春节。对刘淑贞老人来说,这是她后半辈子第一次过年。多少个“年”,她没吃过有肉馅的饺子。

邵美玲执意为老人缝制了件缎子外套,破天荒买了4斤牛肉、7斤猪肉,母亲喜欢吃肉。

大年初一,她和老人亲亲热热坐在一起包饺子。抚今思昔,老人激动地哭了。

女儿说:“娘,过年了应该笑呀。”

母亲说:“俺是在笑哩。”

笑是甜的,泪也是甜的。

这天中午的餐桌上,摆着一盘水饺、一盘牛肉、一盘猪肉。如此丰盛的华筵使得老人非常愜意。邵美玲也非常满足。

邵美玲很容易满足,因为她很不在乎身外之物。她看重的是人间真情无价。

否则的话,那天她就不会去同情一个陌路相逢的孤老,当然也不会有以后的这段“骨肉奇缘”。

(原载1992年4月10日《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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