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能让你变好的事,过程都会有疼痛

发布者:宇宙独孤 2023-8-24 11:34


夜读·开卷有益

帕斯卡说:“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


以芦苇比人,喻示人的渺小和脆弱,同样,人性中的忍耐和坚毅,恰恰如芦苇。


《江芦的咏叹》一书是作家赵丽宏专门为热爱文学的年轻读者朋友们选编的散文自选集。这本书的写作年代跨度超过半个世纪。可以说,这是作家大半世人生的足迹和心路历程。他用优美的文字画出天籁,以流动的诗意,致敬无惧风雨的坚持和努力。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


果然,你喜欢那几株腊梅,我的来自南方的朋友。


你的钦羡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的书桌上,停留在那几株刚刚开始吐苞的腊梅上。你在惊异:那些看上去瘦削干枯的枝头,何以竟结满密匝匝的花骨朵儿?那些看上去透明的、娇弱无力的淡黄色小花,何以竟吐出如此高雅的清香?那清香不是静止的,它无声无息地在飞,在飘,在流动,像是有一位神奇的诗人,正幽幽地吟哦着一首无形无韵然而无比优美的诗。腊梅的清香弥漫在屋子里,使我小小的天地充满了春的气息,尽管窗外还是寒风呼啸、滴水成冰。我们都深深地陶醉在腊梅的风韵和幽香之中。


你久久凝视着腊梅,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


“假如下一辈子要变成一种植物的话,我想做一株腊梅。你呢?”


你说着笑着就走了,却留给我一阵回想。


图 / unsplash



假如,你真的变成一株腊梅,那会怎么样呢?我默默地凝视着书桌上那几株腊梅,它们仿佛也在默默地看我。如果那流动的清香是它们的语言的话,那它们也许是在回答我了。


好,让我试着来翻译它们的语言,你听着——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假如你乐意成为我们家属中的一员,那么你必须坚忍,必须顽强,必须敢于用赤裸裸的躯体去抗衡暴风雪。你能吗?


当北风在空旷寂寥的大地上呼啸肆虐,冰雪冷酷无情地封冻了一切扎根于泥土的植物,无数生命用消极的冬眠躲避严寒的时候,你却应该清醒着,应该毫无畏惧地伸展出光秃秃的枝干,并且要把毕生的心血都凝聚在这些光秃秃的枝干上,凝结成无数个小小的蓓蕾,任寒风把它们摇撼,任严霜把它们包裹,任飞雪把它们覆盖……没有一星半瓣绿叶为你遮挡风寒!你能忍受这种煎熬吗?


也许,任何欢乐和美都源自痛苦,都经历了殊死的拼搏,但是世人未必都懂得这个道理。


图 / 摄图网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你必须具备牺牲精神,必须毫无怨言地奉献出你的心血和生命的结晶。你能吗?


当你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迎着风雪开放出你小小的花朵时,你一定无比珍惜这些美丽的生命之花。然而灾祸常常因此而来。为了在万物肃杀时你一枝独秀的花朵,为了你预报春天信息的清香,人们的刀斧和钢剪将会无情地落到你的身上。你能承受这种牺牲吗?


也许,当你带着刀剪的创痕进入人类的厅堂,在一只雪白的瓷瓶或者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默默完成你生命的最后乐章时,你会生出无穷的哀怨,尽管有许多人微笑着欣赏你,发出一声又一声由衷的赞叹。如果人们告诉你:奉献和给予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你是不是同意呢?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你必须忍受寂寞,必须习惯于长久地被人们淡忘冷落。你能吗?


请记住,在你的一生中,只有结蕾开花的那些日子你才被世界注目。即便是花儿盛开之时,你也是孤零零的,没有别的什么花卉愿意和你一起开放,甚至没有一簇绿叶陪伴你。“好花须得绿叶扶”,这样的格言与你毫不相干。当冰雪消融,当温暖的春风吹绿了世界,当万紫千红的花朵被水灵灵的绿叶扶衬着竞相开放,你的花儿早已谢落殆尽。这时候,人们便忘记了你。春之圆舞曲是不会为你奏响的。


假如你问我:那么,你们何必要开花呢?


我要这样回答你:我们开花,决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献媚,只是为了向世界展现我们的风骨和气节,展现我们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当然,我们的傲骨里也蕴藏着温柔的谦逊,我们的沉默中也饱含着浓烈的热情。这一切,人们未必理解。你呢?


我把做一株腊梅的幸与不幸、欢乐与痛苦都告诉你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做一株腊梅?


哦,我的南方的朋友,我把腊梅向我透露的一切,都写在这里了。当你在和煦的暖风里读着它们,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以留恋的心情,想起我书桌上那几株腊梅。此刻,北风正在敲打着我的窗户,而我的那几株腊梅,依然在那里默默地绽放,默默地吐着清幽的芬芳……



顶碗少年


有些偶然遇到的小事情,竟会难以忘怀,并且时时萦绕于心。因为,你也许能从中不断地得到启示,从中悟出一些人生的哲理。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一次,我在上海大世界的露天剧场里看杂技表演,节目很精彩,场内座无虚席。坐在前几排的,全是来自异国的旅游者,优美的东方杂技,使他们入迷了。他们和中国观众一起,为每一个节目喝彩鼓掌。


一位英俊的少年出场了。在轻松优雅的乐曲声里,只见他头上顶着高高的一摞金边红花白瓷碗,柔软而又自然地舒展着肢体,做出各种各样令人惊羡的动作,忽而卧倒,忽而跃起……碗,在他的头顶摇摇晃晃,却总是不掉下来。


最后,是一组难度较大的动作——他骑在另一位演员身上,两个人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用各种姿态转动着身躯。站在别人晃动着的身体上,很难再保持平衡,他头顶上的碗,摇晃得厉害起来。在一个大幅度转身的刹那间,那一大摞碗突然从他头上掉了下来!


这意想不到的失误,使所有的观众都惊呆了。有些青年大声吹起了口哨……


台上,却并没有慌乱。顶碗的少年歉疚地微笑着,不失风度地向观众鞠了一躬。一位姑娘走出来,扫起了地上的碎瓷片,然后又捧出一大摞碗,还是金边红花白瓷碗,十二只,一只不少。于是,音乐又响起来,碗又高高地顶到了少年头上,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图 / unsplash



少年很沉着,不慌不忙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依然是那么轻松优美,紧张不安的观众终于又陶醉在他的表演之中。到最后关头了,又是两个人叠在一起,又是一个接一个艰难的转身,碗,又在他头顶厉害地摇晃起来。观众们屏住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头上的碗……眼看身体已经转过来了,几个性急的外国观众忍不住拍响了巴掌。那一摞碗却仿佛故意捣蛋,突然跳起摇摆舞来。少年急忙摆动脑袋保持平衡,可是来不及了。碗,又掉了下来……


场子里一片喧哗。台上,顶碗少年呆呆地站着,脸上全是汗珠,他有些不知所措了。还是那一位姑娘,走出来扫去了地上的碎瓷片。观众中有人在大声地喊:“行了,不要再来了,演下一个节目吧!”好多人附和着喊起来。


一位矮小结实的白发老者从后台走到灯光下,他的手里,依然是一摞金边红花白瓷碗!他走到少年面前,脸上微笑着,并无责怪的神色。他把手中的碗交给少年,然后抚摩着少年的肩胛,轻轻摇撼了一下,嘴里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少年镇静下来,手捧着新碗,又深深地向观众们鞠了一躬。


音乐第三次奏响了!场子里静得没有一丝儿声息。有一些女观众,索性用手掌捂住了眼睛……


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拼搏!当那摞碗又剧烈地晃动起来时,少年轻轻抖了一下脑袋,终于把碗稳住了。掌声,不约而同地从每个座位上爆发出来,汇成了一阵暴风雨般的雷声。


在以后的岁月里,不知怎的,我常常会想起那位顶碗少年,想起他那一夜的演出;而且每每想起,总会有一阵微微的激动。那位顶碗少年,当时年龄和我相仿。我想,他现在一定早已是一位成熟的杂技艺术家了。我相信他不会在艰难曲折的人生和艺术之路上退却或者颓丧的。他是一个强者。当我迷惘、消沉,觉得前途渺茫的时候,那一摞金边红花白瓷碗坠地时的碎裂声,便会突然在我耳畔响起。


是的,人生是一场搏斗。敢于拼搏的人,才可能是命运的主人。在山穷水尽的绝境里,再搏一下,也许就能看到柳暗花明;在冰天雪地的严寒中,再搏一下,一定会迎来温暖的春风——这就是那位顶碗少年给我的启迪。



溃散的黑暗


我的眼前闪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世界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然而它们执着地亮着,寻觅着旁人无法体会的光明。


大约是十年前,一次在路上遇见电台文艺部的女记者吴斐,她告诉我,上海盲童学校有一个盲姑娘,叫杜琼,喜欢文学,喜欢朗诵散文和诗歌,很希望得到我的书。这样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我把刚出版不久的散文诗集《人生遐思》寄给吴斐,请她把书转交给杜琼。寄走书的时候,我心里在纳闷:一个双目失明的孩子,怎么读书?


不久,就收到了杜琼写给我的一封信。信很厚,是盲文,用针在厚厚的纸上刺出来,必须用手指来读,我当然读不懂。不过,信中附了她父亲的译文。她在信中表达了收到我的书之后的喜悦,并谈了她的读后感。她告诉我:“我朗诵了你书中的很多作品,以后我把录音带送给你。”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盲文来信。


她真的给我送来了录音带。那天,她由她的父亲陪着来到我家。如果事先不知道,我真看不出她是个盲人。她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它们很神气地大睁着,仿佛世上所有的光明都在她的视野里。她微笑着,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大声说话,我的客厅里回荡着她的笑声。


她告诉我,她把我的文章读给她的同学们听,同学们也都喜欢,盲童学校的老师鼓励她,把这本书翻译成盲文出版,她准备做这件事。她这么说,我报之一笑。我问她,将来毕业了,准备做什么。她想了想,答道:“我很想到广播电台做一个播音员。我看不见,但我能说,我可以把心里想的都告诉别人。我想搞盲人教育,譬如,教盲人学习用电脑,使他们能像明眼人一样面对生活。”


她的这些想法使我惊讶,当时,电脑对大多数明眼人来说还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东西,她竟然已经异想天开了。我想,这是她的美好愿望,有愿望,总是好事情。对一个盲人来说,最可怕的,大概就是对生活失去信心。而我眼前的这个盲姑娘,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


这些兴趣,能不能将她引向理想的光明境地呢?


图 / 摄图网



我听了杜琼朗诵的录音。她的声音柔和甜美,热情洋溢,对散文和诗的意境有独特的感悟,这声音里有一个中学生的天真烂漫,也有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对光明的向往和憧憬,而这样的感觉,绝非一般的孩子所能表达。她的朗诵使我感动。


过了半年,杜琼打电话告诉我,我的《人生遐思》已经由盲文出版社出版。这消息使我感到意外,也使我不得不对杜琼刮目相看。不久,我收到了杜琼寄来的书。这是一本用牛皮纸装订成的书,又大又厚,没有任何色彩,除了封面上几个黑字,其余全是用针刺出来的盲文。在我出版的很多书中,这是最厚重的一本,却也是唯一一本我自己无法读懂的书。在书的扉页上,杜琼用针刺了这样一行字:“愿您有更多的作品滋润盲孩子的心田。”


我把这本书放在我的书架上,看到它就想起她热情洋溢的声音,想起她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想起一个盲孩子对我的期望。


有时候,我很自然地会想象她所处的那个黑暗世界。在那个只有声音没有光亮和色彩的世界里,一个盲姑娘如何生活,如何思想?


有一次,我问一个生性活泼、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她的年龄和杜琼相仿,和杜琼一样,她也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不同的是,她的眼睛能从容地观赏世间的一切,她的视野里一片光明。


我问她:“假如,你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你会怎么样?”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宁可死!”


她的回答,使我心头一震。我想,杜琼就天天生活在我想象的黑暗世界中,而她活得如此充实。生活和命运,把人和人塑造得那么不同。


杜琼初中毕业了。她比同龄的孩子更早面临着选择职业,选择谋生手段这样的难题。在这样的难题面前,浪漫的幻想只能让位给严峻的现实。


“我看不见,只能靠手生活。”杜琼在电话里告诉我,含笑的话语中流露出无奈。她考进了一个医疗推拿班,她要用一双灵巧的手,驱除病人的伤痛。


她常常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的学业进展,有时候还忍不住把老师和病人对她的赞扬告诉我。我为她高兴。我想,她不仅能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也能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


对一个盲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低的目标。不过我知道,在杜琼的心里,她那些理想并未泯灭,它们还会像火星一样,在她的心里闪烁,只要有机会,这些火星会燃烧成灿烂的火花……


图 / 摄图网



花了三年时间,杜琼以优异成绩从医疗推拿班毕业了。然而她还想继续上学,还想追求她日思夜想的文学和广播。她想报考北京广播学院,被婉拒,想报考大学的中文系,也被回绝。她还找了广播电台,想去当一个专为残疾人播音的播音员。


我也为她去询问了在电台工作的熟人。我想,她应该在这方面创造一个奇迹,让人们一面听着她的声音,一面生出钦佩之情,然后更加珍视生命,更加热爱自己的事业。然而我的想法未免有些天真,在一个以健全的人为主体的社会中,要一个盲人从事这样的工作,有着许多我无法想象的障碍,电台的编辑总不至于为了她把每天要播出的稿件都刺成盲文?结果无须问的,依然是失望。她处处碰壁,原因无他,只因为她是一个盲人,只因为她无法浏览明眼人一目了然的世界。


在电话里,我想不出用什么话安慰她,倒是她安慰我说:“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学嘛!”在她轻松的语调中,我感觉到的是辛酸和沉重。


她做了一个使我吃惊的选择。有一次遇见她父亲,她父亲告诉我,她报名参加了前进业余英语进修学院。学院开始想拒绝她入学,可她发誓能和其他学生学得一样好。于是她交了学费,买了教材,和一群明眼的年轻人一起坐进了教室。


一本厚厚的英语教材,五百多页,她一行字也读不出来。怎么办?她花了几个月时间,请父亲帮她读,她自己动手,用针把所有的内容都刺成了盲文。期中考试,她考了90分,期终考试,她考了96分,在班里名列前茅。当她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和她的同学们对话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奇迹。


四年前的一天,杜琼来电话,告诉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她要去美国留学。她选择的专业是电脑。

一个孱弱的中国盲姑娘,如何面对遥远的异域,面对一个更加陌生的世界呢?我无法想象,她将怎样越过横在她面前的种种障碍,这些障碍,就像高山峻岭和大海深壑,需要有坚强的翅膀才能飞越。而且,我怀疑,美国的大学,会不会接纳一个中国的盲人。


美国那所学校专门派一位专家到上海来对杜琼进行了考查,她的能力和知识使那位美国教育家惊奇。她很顺利地通过了对她的所有考核,成了被那所学校录取的第一位来自中国的盲人学生。就这样,一个盲姑娘,打起背包,告别了父母,告别了她生活了很多年却无法看一眼的城市,孤身一人踏上了艰难的异域之路。


图 / 摄图网



她在电话里和我告别时,我嘴里说着祝福的话,心里却在为她捏一把汗。从此以后,谁也帮不了她,一切全得靠她自己了。


她到美国后的故事,大概可以供小说家写一部激动人心的小说。


在陌生的土地上,她大睁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没有人能阻止她寻找理想的脚步。她被人歧视过,被人轻视过,也被人误解过,但是一次又一次,她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她是一个有骨气、有能力的聪慧的中国人,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学会了电脑,完成了学业,做成了很多健全的人也未必能做到的事情。她赢得了所有和她接触过的美国人和来自其他国家的人们的钦佩和尊敬。


每次和我通电话,我听到的都是快乐而生机勃勃的声音。有一次,她甚至告诉我,她正在设法设计一种供中国盲人使用的电脑软件。


“我希望,有一天,国内的盲人也能和我一样,借助电脑,和明眼人一样读书写作。这一天会到来的。”她的语调,和很多年前她朗诵我的诗文时一样,甜美柔和,洋溢着热情,只是增添了很多自信。这时,我丝毫也不怀疑,她的设想,迟早会变成现实。


以常人眼光来看,这位盲姑娘确实是奇迹的创造者。我常常想,她想要向世人证明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盲人的能力到底有多大?是我们这个由健全的人为主体的世界对残疾人究竟有多少宽容和爱心?还是其他什么?


杜琼大概不会想这么多,她只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只想和常人一样,为这个世界增添光亮。对一个双目失明的姑娘来说,这是多么可贵。


图 / 摄图网



有些人,生着明亮的眼睛,却仿佛被黑暗包裹着,在窄小的圈子里举步不前。而在这个盲姑娘面前,无边的黑暗却无可奈何地溃散了。


杜琼为人们做出了一个榜样:只要努力,这个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对健全的人们如此,对残疾人也一样。



《江芦的咏叹》一书由作家赵丽宏专门为年轻的读者编选,精选写作生涯中具有代表性的散文。作家以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用细腻的笔触记录下一个个温暖、质朴的人物,用灵动的文字描绘出景物的缤纷与壮美,用真挚的语言抒写出身边小事中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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